夕阳将下,水波中有金辉万丈。
身为一个高僧,我很少被人这样冒失地对待。
所以我呆在了原地。
水从我的腰际一点点滴下。
宇文辛灵惊慌失措地跑过来,问:“你怎么不躲啊?”
我也很奇怪,我为什么不躲呢?
这一年,是唯一一次我提前告给皇帝,说要出宫。
她转身的那一刹那,我觉得那个雪球开始滚起来了。
我得将它踩碎。
***
第二天,我又将香囊捡了回来。
第三天,我又将香囊丢掉。
第四天,我又将香囊捡了回来。
第五天,我又将香囊丢掉。
第六天,我将香囊捡了回来。
我已经决定不再进宫了。所以留着这个东西,也没什么。
我这样想。
直到后面她又来了佛寺,事情隐隐朝我无法控制地方向发展了。
她长跪佛前,持香念经。
主持派我去传授她佛法,她说:
”我念佛不是向佛,我是为了见你。”
我说:“公主自重。”
宇文辛灵说:“我很轻,你别胡说八道。”
我拿她没有办法。
毕竟这个世界讲“王法”不讲佛法。
她见完我,又回了宫,给我写了很多的信。为了防止被人查出,信的落款都是陈无虞。她还说只能我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我走到山崖把信丢掉。
第二天,我又将信捡了回来。
第四天,我又将信丢掉。
第五天,我又将信捡了回来
第六天,我又将信丢掉。
手腕上的佛珠说:“你如果真想扔掉,就应该撕成碎片,或者拿蜡烛烧个干净。好过这样折磨来去。”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我把佛珠拆掉,扔了一干二净。
晚上,佛珠又跑了回来。
我将佛珠又串了回来。
“你这个妖精,放你一条生路,你还非要回来找死。”
佛珠哭着说:“我喜欢佛门,我知道你是佛,我不想要走。”
一个向佛的妖精,确实是很奇葩。
更奇葩的是,他不是妖精化成的佛珠,而是佛珠成的妖精。
生有佛慧,为何会成妖?
我问他,他这样说:“尘世挂碍太多,在我生出佛慧之前,已经沾了满身业障。”
宇文辛灵拿走了我的佛珠,主持给了我一串他珍藏多年的佛珠。
这串佛珠是上一任主持的遗物,他钦点我为下一任主持,于是提前给了我。
佛珠说他本由一位有名的匠人雕制而成,每一颗佛珠上都刻着细若蚊脚的铭文,特别稀有。他第一任主人是个王爷,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他不信佛,但知道这串佛珠有很多人想要——如果你不知道一个事物的价值,就去看看有多少人想要跟你抢。
某种程度上,这个观点是正确的。那位匠人不肯卖给他,他抢了佛珠,转头杀了他全家。
他不是因为得不到而杀人,而是因为得到了,又想起那位匠人不肯卖给他,觉得遭到轻视,于是要给人颜色看看。
他跟在那位王爷身边,一年一年,看他杀人放火,看他业障缠身,看他因谋逆被皇帝斩首,他临死之时,还握着这一串佛珠。
他希望得到救赎。虽然他并不信佛。
辗转经年,他又历经了十任主人,有的人执迷功名,有的痴爱难求,有的利欲熏心……颠沛流离,最终来到了那位主持手里。
“你身上很干净。”佛珠颤抖着缠住我的手腕,“求求你,让我跟着你吧。”
如来说当佛要慈悲。
既然这个妖怪有向佛之心,也许我可以度他试试。
万一我真的生出慈悲来了呢?
***
事情再一次没有按照我想象中发展。
冷漠的自信和忧郁的慈悲是非此即彼的。你不能冷漠的慈悲,也不能忧郁的自信。
所以我理所当然地忧郁了。
在我再一次进宫谒圣之时,佛珠指着那个长得人模狗样的探花郎,说他愿意替我除去此人。
我不动声色地将佛珠收进袖中,然后狠掐了它一下。
“哎哟,”佛珠挣扎着,“师父,你干嘛?”
我没有回答他。
彼时我正站在金銮宝殿之上,殿试最后一轮,皇帝一个一个试子地考察看过,最后让我去看,问我这几个人中,谁的命最好。
皇帝是一个非常信命的人。所以人间和尚又开了一项新的业务——算命。
皇帝认为,挑选朝廷肱骨,不能找命不好的人,容易影响国运。
皇帝是一个非常信命又具有朴素的唯物价值观的人。
我微微颔首请一佛礼,然后走到站成一排的试子面前。所有人都非常紧张。
我微笑。
他们更紧张了。
罢了。
我草草看过,点了三个人出来。
“这三人,命数最好。”我跟皇帝说,“奉天厚恩,福荫一生。”
皇帝大喜:“圣僧所选竟与朕心中意定一致!”
废话!就是照着你看的人选的。
这三个人你每个都快盯出花儿来了!
“哦?竟然这样巧合。”我惊诧地看向皇帝,一脸感慨地道,“阿弥陀佛。圣上真龙天子,虽不修佛悟道,亦晓天地乾坤命数。真是天佑我大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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