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婵当然不能回答说，她感觉到自己的从者正在靠近，所以她什么都没说的摇了摇头，又转回了脸，伸手摸了摸身下白马那柔顺而充满了光泽的鬃毛。
但少女沉默不言的样子，令青年有些担忧的皱起了眉头。“阿婵？”
“没什么……”阿婵这才回答道，“吾王……”
“我已经不是王了。”青年纠正道。
少女这才顿了顿，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艰难的改口道：“……亚，亚瑟……”
他们已经同行了好几天。而从第一天开始，亚瑟王就一直要求阿婵改口，但少女却仿佛已经习惯称呼他为王了，因此直到现在，她开口仍然下意识的会称呼他为“吾王”，而不是他的名字。
不过，亚瑟心想，慢慢来就好。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他可以慢慢的纠正她的称呼。
所以他语气轻松的说道：“嗯？”
阿婵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呢？”
离开了王宫之后，亚瑟王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是觉得，上一世，他从小就坚信不疑，自己是不列颠天定的王。
将不列颠变得更好，将不列颠的人们变得更加高尚，是他的天职。
但是，如果他真的是天命之子，最后又为什么会兵败身死呢？
是哪里出现了错误？
是他的错误？又或者是上天已经不再需要这样的王？
也许他该受到责备。
因为长久地待在宫廷里，他就变成了只是发号施令的人。
声音只在耳朵里，自己有脚却懒得走，有嘴却只会命令人。
亚瑟王越来越意识到，那些听命的人的眼神，对他的命令似乎只有一半的忠诚，甚至行为不敬。
也许是因为这样，他的王国——原本由骑士们立下誓言，行高尚之事而建立起来的国家，才会因为困惑与bào力，而回到原始的野蛮状态。最后一切都不复存在。
重活一世，亚瑟王决定离开王宫，如同他成为国王之前一样，四处游历。
他想倾耳去听，亲眼去看，亲口去问，看看世界是否已经改变。
是否已经变得不再需要高尚之人，还是是他太过闭耳塞听，不懂人民的心qíng，所以活该得到那般下场。
究竟是世界出现了问题，还是他出现了问题？
这个问题的答案比起王位的归属，对亚瑟王来说更加重要。
否则，就算他身在王位之上，也不过只是一个注定要失败的不知该如何治理国家才好的昏庸之主。
这样的君王统治人民，是人民的灾难。
可是，就算如此，他们也总是需要一个目的地，才能去了解沿路的风光。
亚瑟王思索了片刻，决定前往兰斯洛特的领地。
他想要去看看上一世他最后曾经与兰斯洛特战斗过的地方，然后还想去看看桂妮薇尔最后藏身的修道院，那时他怀着死战的心qíng离开了她，心中却还存在着最后一丝希冀，希望最后能与她在天上相见，到了那时，他依然希望她可以在上帝的面前承认，他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兰斯洛特。
不过，现在他已经并不在意了。
亚瑟王只是觉得，重走一遍上一世的最后之路，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与曾经的自己告别的仪式。
而最后，他想跟阿婵一起，去那片湖泊。
但是，这一路走来，亚瑟王不仅没有得到答案，却越来越迷茫。
人们对亚瑟王jiāo口称赞，说他是世所罕见的品行高贵之人，他忠诚而又公正，他的荣耀纠正人xing的过失，他非礼勿言，非礼勿听，能令所有狭隘的嫉妒变得沉寂，带着圣洁崇高的隐忍，善于约束自我。
他是这般温柔，如此谦恭，如此友善，才华横溢。
他为人民鞠躬尽瘁，呼吁安宁的日子和富裕的黎明，为了保卫疆土而战无不胜。
但这些歌颂之词，并没有令亚瑟王感到高兴。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上一世他又为什么会失败？
察觉到了他的兴致不高，并且一路走来，越来越沉默，阿婵似乎非常担忧。
她的外形年纪比亚瑟王小上很多，所以君王总是宠爱的揉揉她的头发，让她坐在自己的膝头，轻轻的吻吻她的脸颊，像是哄着小姑娘那样说自己没事。
“王……”晚上他们在荒野中睡在篝火旁，阿婵蜷缩在君王的披风内，躺在他的身边。
然而直到深夜，少女睁开眼睛，发现他仍未睡着。
她忍不住转过身来，抓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腰上，然后抱住了他的腰，把自己拱进了他的怀里。
这热恋中的小姑娘特有的娇蛮行为，让亚瑟王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了神来。他有些哭笑不得的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她抱在了怀里。
垂眼望去，小姑娘窝在他的胸前，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如丝缎一般，披散在纤弱柔美的肩头。
丝发掩映着她如玉如雪的粉腮，眼睫纤长如扇，婉转娇柔。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少女抬起头来，一双清亮的浅茶色眼眸，便带着我见犹怜的恳切，望进了他的眼里。
阿婵轻轻的对他说：“关于您所追寻的那个答案——在东方有一些别的观点，您愿意听一听吗？”
亚瑟王不置可否道，“嗯？”
少女便伸出手去，怜爱的用手背轻轻拂过他的脸颊。这些天来的辗转难眠，金发碧眼的男人尽管仍然jīng悍神武，却还是不可避免的露出了几分疲倦和憔悴。
阿婵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道：“五把锥子中，最锐利的那把必先折损。五把长剑中，曾被磨砺过的必然先被销蚀。清甜的水井易被汲gān，高大的树木易被砍伐。人也总是因为自己的长处而遭到劫难。因此东方的人们相信，事物处于极端状态，就难以保持长久。如同您与您的圆桌骑士所坚守的美德——亦是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太盛难守’。”
“至于如何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江河的水，不是一个源头所能汇成，价值千金的裘衣，不止一只狐狸腋下的裘皮所能做成。天地未必常常光明，大水并不永远清澈，大火不会常盛不灭，君王的德行也并非一定要高不可攀。作为千万人的统治者，如果直的像箭杆，平的像磨石，就不能荫护万物。因此，狭窄的小溪gān枯的快，浅的水流枯竭的快，坚硬贫瘠的土地不生五谷，君王淳厚的恩泽，就只能局限于宫廷之中，不能流布全国。”
“吾王，您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呢？如果是为了能让不列颠的人民过的更好，那么只要有人与您的目标一致，就算给出了不同意见，也应该取纳，因为这才是您的同道。夫恶有同方不取，而取同己乎？怎么会有不用同道的人，而只用苟同自己意见，而不是真正与您同心的人的道理呢？”
说到这里，阿婵顿了片刻，补充道：“您的圆桌骑士，其中又有多少人是您的‘同道者’，又有多少人，不过只是出于尊敬和对您个人的憧憬，而苟同于您的意见的‘同己者’呢？”
“如果只是一时疯狂的苟同于您建立的骑士jīng神，而不是像您一样，发自内心的想要这么去做——最后，是一定会崩毁的。”
听完这些话后，亚瑟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阿婵便也乖巧温顺的闭口不语，只是伏在他的胸口，安静的听着他qiáng健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的传来震动。
终于，亚瑟王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什么异动，而霎时敏捷的翻身而起，抄起了身旁的长剑，挡在了阿婵身前。
“啊啊，那闪烁着战意的碧绿眼眸和矫健的身姿——真是完美。”伴随着一个陌生的声音，一道修长的人影自树影间缓步走出。
篝火的照耀下，他一头金色的长发飘逸柔顺，面庞俊美，一双碧绿的眼眸，正带着赞赏之色，凝望着亚瑟。
“真是个足以加入我们骑士团的勇士啊。”
第169章
“作为对勇士的尊敬， 我便报上我的姓名吧——”来人神色骄傲的说着这话， 宛若孔雀一般神采飞扬，“我乃爱林，也就是爱尔兰的守护者， 光荣的费奥纳骑士团团长。芬恩·麦克库尔。”
“费奥纳骑士团……？”亚瑟微微一愣。
他听说过这个骑士团的各种传说， 但是在几个世纪以前， 那些英雄便早已经全部消失在了世界上。
……如今口口声声声称自己是费奥纳骑士团团长的人， 无异于当着亚瑟的面声称自己是亚瑟王或者是圆桌第一骑士兰斯洛特。
亚瑟王心中暗自揣测着。
可是对方的容貌，气质，风度，却又的确显得十分高贵，按理说这样形貌高贵之人， 不应会说出这样可笑的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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