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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_孙犁【完结】(14)

  等他们进屋,芒种就到大柜子那里抓了三个热菤子,在手里托着,蹲在台阶上吃,太阳晒的很暖和。他猛一抬头,看见大门口有个人影儿一闪,很像是chūn儿。跑到门外一看,chūn儿提着一个小包袱,躲在石头狮子后面,穿着一身新衣裳,在路上刮了一头发尘土。芒种忙说:“你来赶集了?”

  “我给你送了鞋来!”chūn儿小声说,“捎着看看城里抗日的热闹!”

  “还没吃早晨饭吧?”芒种把手里的菤子递给她一个说,快到里面吃点去!”

  “俺不去,人家叫吃呀?”chūn儿笑着说。

  “谁也能吃,这是咱们动员会的饭!”

  芒种把她拉了进来,chūn儿说:“等等,还有一个人哩!来吧,变吉哥!”

  那边站着一个细高个穿长袍的中年人,举止很斯文。chūn儿对芒种说:“你认识不?他是五龙堂的,又会chuī笛儿,又会画画儿,来找俺姐夫谋事儿的!”

  芒种带他们进来,在一张方桌旁边坐了,chūn儿看着出来进去的人,扭着身子红着脸,局促不安。芒种到厨房里说:“大师傅,再来两碗菜汤,支队长来了两个客人!”

  满头大汗的厨师傅,一看芒种全副武装,就说:“端吧,同志,大锅里有的是!不用提队长不队长,咱们这个地势,不管是谁,进门就有一份口粮!”

  芒种满满的盛了两碗菜,又抓了一堆菤子,叫他们吃着,真像招待客人一样。chūn儿很高兴,说:“怎么样?还是抗日好吧,要不,你哪里整天吃白菤子去!”

  芒种笑着说:“这里饭食儿倒不错,就是晚上睡觉,炕有点凉!”

  chūn儿说:“你务必和俺姐夫说说,也给这个哥找个事儿!”

  “那好办,”芒种满口答应,“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要不然我也不来,”叫变吉的那个人慢慢的说,“我是觉着有些专长,埋没了太可惜,在国家用人的时候,我应该贡献出来!”

  他说着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儿,在方桌上打开。那是四张水墨画儿,他小心的按住四角,给芒种看,请芒种指导。芒种翻着看了一遍,说:“这画儿很好,画的很细致,再有点颜色就更好了。可是,这个玩意也能抗日吗?”

  “怎么不能抗日?”叫变吉的红了脸,“这是宣传工作!”

  芒种赶紧说:“我不懂这个,那不是支队长来了,叫他看看!”

  高庆山从大厅里走出来,李佩钟拿着一个红皮纸本子,笑着跟在后面。

  chūn儿小声问芒种:“那不是田大瞎子的儿媳妇吗,她不是跟着高翔?怎么又和我姐夫到了一块儿?”

  芒种还没顾的答话,那个叫变吉的拿起画儿迎上去了,他说:“你还认得我不,庆山?”

  高庆山很快的打量一眼,就笑着说:“为什么不认识,你是变吉哥!”

  “我打算你早把我忘记了,”变吉很高兴的说,“你的眼力真好!”

  “是来闲赶集,还是有事?”高庆山拉他坐下。

  “没事谁跑十八里地赶集,我是来找你。”变吉说着又把画儿打开,“我有这么点手艺儿,看你这里用得着不?”

  高庆山仔细的把四幅画儿看过说:“你的画比从前更进步了,抗日工作需要美术人材。你以后不要再画这些虫儿鸟儿,要画些抗日的故事。”

  “那是自然。”变吉说,“我是先叫你看看,我能画这个,也就能画别的,比如漫画,我正在研究漫画。”

  他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画卷,上面画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大胖子,撅着屁股,另有一个瘦小的老头儿,仰着脖子,蹲在下面。

  芒种一见就拍着手跳了起来,说:“这张好,这张像,这画的是田大瞎子和老蒋。这不是今年热天子午镇街上的黑贴儿?敢qíng是你画的!”

  李佩钟看了一眼,就拉着chūn儿到一边说组织妇女救国会的事儿去了。

  “这几年,你怎样过日子呀?”高庆山仔细的给他卷着画儿问。

  “从你走了,我就又当起画匠来。”变吉说,“这些年修庙的少了,我就给人家画个影壁,画个门窗明星,年节画个灯笼吊挂,整年像个要饭的花子似的。那天听说你回来了,我就到堤上去,谁知你又走了。我想你做了大官儿,早该把我们这些穷棒棒们忘到脖子后头去了哩!”

  “你说的哪里话,”高庆山笑着说,“我怎么能把一块斗争过、一块共过生死患难的同志们忘记了哩?”

  “没忘记呀?”变吉站起来大声说,“你等等,外边还有人!”

  “还有什么人呀?”高庆山问。

  变吉说:“咱那一片的,十年前的老人儿们,都来了。叫我打个前探,他们都在西关高家店里等信哩,我去叫他们!”

  高庆山笑着说:“他们远道走来,我和你去看他们吧!”

  两个人说着走到街上,芒种跟在后面,chūn儿也追上来了。正是晌午的热闹集,他们挤了半天,才出了西门,到了高家店,在正客房大糙帘子门前的太阳地里,站着一大群穿黑蓝粗布短裤袄的老乡亲们。

  这里边,有些年纪大些,是高庆山认识的,有些年岁小的,他一时记不起名字来。十年前在一家长工屋里,bào动的农民集合的qíng形,在他眼前连续闪动。他上去,和他们拉着手,问着好儿。

  那些人围着他说:“我们以为你的衙门口儿大,不好进去,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倒跑来看我们!”

  又说:“当了支队长,怎么还是这么寒苦,连个大氅也不穿?就这么一个跟着的人?你下命令吧,我们来给你当护兵卫队,走到哪里,保险没闪失!”

  高庆山说:“还是和咱们那时候一样,不为的势派,是为的打日本。我盼望乡亲们还和从前一样勇敢,赶快组织起来!”“是得组织起来!”

  人们大声嚷嚷,“可是,得你来领导,别人领导,不随心,我们不gān!”

  “就是我领导呀!”高庆山笑着说。

  “那行!”人们说,“我们就是信服你!”

  高庆山说:“眼下就要组织工农妇青抗日救国的团体,你们回到村子里,先把农会组织起来!”

  “我们早就串通好了,三十亩地以下的都参加。”人们说。“不要限定三十亩,”高庆山说,“组织面还要大一些,能抗日的都争取进来,现在是统一战线。”

  “我们都推四海大伯当主任,”人们说,“可是他老人家不愿意。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步田地,他倒不积极了,咱村的人们都盼你回去一趟,演讲演讲,叫我们明白明白,也动员动员你父亲!”

  高庆山答应有时间回去一下,人们就走了,高庆山和芒种把他们送了老远。

  十六

  五龙堂的人们正筹备农会,子午镇却先把妇女救国会成立起来了。县里来的委员李佩钟,把全村的妇女召集在十字街口,给人们讲了讲妇救会的任务,说目前的工作就是赶做军鞋军袜。讲完了话,她把chūn儿找到跟前,叫她也说几句,chūn儿红着脸死也不肯说。高疤新娶的媳妇俗儿,正一挤一挤的站在人群头里,看见chūn儿害羞,就走上去说:“她大闺女脸皮薄,我说几句!”

  她学着李佩钟的话口说了几句,下面的妇女们都拍着巴掌说:“还是人家这个!脸皮又厚,嘴也上的来,这年头就是这号人办事,举她!”

  接着就把俗儿选成子午镇的妇救会主任,chūn儿是一个委员。

  俗儿开展工作很快,开过了会,下午她就叫着chūn儿分派各户做鞋,又把村里管账先生叫来,抱着算盘跟着她们。

  俗儿走在头里,她说:“先从哪家派起哩?”

  管账先生说:“按以前的旧例,派粮派款,都是先从西头小户起头,就是chūn儿家。”

  chūn儿说:“去年的皇历,今年不能使了。从脚下起,就得变个样儿!”“我也是那么说,”管账先生笑着说,“从前旧势派,净是咱们小门小户的吃亏受累,眼下世道变了,你们说先从哪家派起吧!”

  “我说先从田大瞎子家,”chūn儿说,“他家是全村首户,按合理负担,也该领个头儿。你们敢去不敢去?”

  “怎么是个不敢呀?”俗儿说,“他是老虎托生啊,还是家里养着慎人猫?走!”说着,冲冲的向前走去。

  俗儿领着头,chūn儿在中间,管账先生磨蹭在后面,转了一个弯,快到田大瞎子家梢门口的时候,他在墙角那里站住了。俗儿回过头来说:“走啊,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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