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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_孙犁【完结】(20)

  到了西城门口,他才把火石收起来,把装好的一袋烟又倒回破荷包里,这就算过了烟瘾。

  chūn儿先到的动员会,动员会的人说,高支队长正在给军队讲话,chūn儿想芒种一定也不闲在,就说:“我们是来打官司!”

  动员会的人问了问她是哪村的人,就说:“打官司你到县政府。党政军民,各有系统。县政指导员是你们老乡,又是个妇女同志,她叫李佩钟。”

  chūn儿出来和老常一说,老常一咧嘴:“那怎么行?她是大瞎子的儿媳,还有不向着公公、反向着我们的道理,我看这一趟白来了!”

  “既是来了,就得试试,空手回去,不显着我们糙jī?”chūn儿说,“什么儿媳妇公公,是人就得说真理,她既是gān部,吃着人民的小米,难道还能往歪里断?”

  她一路打听着往县政府来,穿过一条小胡同,到了跑马场,再往北一拐,就看见县政府的大堂了。

  县政府门前也是一片破砖乱瓦,从国民党官员仓皇南逃,还没有人收拾过。人民自卫军成立以后,忙的是动员会和团体的事,政权是新近才建立。

  上级委任了李佩钟当县政指导员,她觉得动员会的事,刚刚有了些头绪,自己也熟练了,又叫她做这个开天辟地的差事,很闹了几天qíng绪。上级说:“革命的基本问题就是政权。”又说:“为了妇女参政,我们斗争多少年,今天怎么能说不gān?再说,县政指导员就等于县长,妇女当县长,不用说在历史上没有,就在根据地,李同志也是头一份呀!”她才笑着答应,说gān一gān试试,不行再要求调动。昨天才搬到这个大空院里来。

  她喜欢gān净,把自己住的房子,上上下下扫了又扫。县政府有一个老差人,看见她亲自动手,赶紧跑了来,说:“快放下笤帚,让我来扫。你这样做叫老百姓看见,有失官体!”

  李佩钟笑了笑,她在院里转了转,看见门台上有一盆冬天结红果的花,日久没人照顾,gān冻的半死。她捧了进来,放在向阳的窗台上,叫老差人弄些水来浇了浇。老差人说:“看你这样雅静,就是大家主出身。你当家的,原先不过是一个区长,现在你倒当了县长,真是妇女提高!”

  李佩钟皱了皱眉说:“你去找一张大红纸,再拿笔墨来。”

  老差人说:“我一看你就是个文墨人,听说咱们的支队长,也不过是个拿锄把的出身,全县的gān部,就属你程度高!”

  “快去拿吧!”李佩钟说。

  老差人说:“那得你批条子,到庶务科去领。”

  “什么庶务科呀?”李佩钟跺着脚说,“你看不见就我一个人,你先到动员会去借!”

  等到老差人把笔墨纸张拿来,已经正晌午了,天气很暖和。老差人替女县长研墨铺纸,李佩钟在房子里来回的走。她那嫩白的脸上,泛起一层红的颜色。站立在窗前,阳光照着她的早已成熟的胸脯。曾经有婚姻的痛苦,沾染了这青chūn的标志。现在,丰满的胸怀要关心人间的一切,她要用革命的工作,充实自己的幻想和热qíng。她用带来的一把小剪,修理花树的枯枝,她看见有一股嫩绿的浆液,在表皮里流露,细心培养,她想等不到chūn天,它就会发芽。

  她弯着身子,在一张红纸上,写了“人民政府”四个楷体大字。

  老差人笑着说:“这四个字儿和我有缘,我全认识。政府就是县政府的意思,和人民连起来,那意思是说:老百姓的父母官吗?”“唉!你把意思想反了。”李佩钟说,“人民政府就是替老百姓办事的政府。”

  “什么政府不是替老百姓办事?”老差人说,“不替老百姓办事,发谁的财呀?”

  “分别就在这上面。”李佩钟把红纸拉到阳光下面晒着,“过去的政府是封建阶级当权作主,是压在人民头上的一块石头;现在的政府是反对封建阶级的压迫,人民自己起来,当权作主。”

  “我还是有点不明白!”老差人说。

  “等我审判案件的时候,你就明白了!”李佩钟说,“你打浆糊来,我们去把它贴上。”

  老差人又到动员会领了面,打好了一大盆浆糊,和县长抬着这张大红纸,走到大堂上来。这四个大字,在老差人手里,分量很重,他不知道究竟从这一任县长手里,要有什么新出的规程。

  李佩钟,跳到大堂的桌案上去,这种灵便,使老差人吃了一惊。她在那块旧的匾额上面,重重的抹上了一层浆糊,把一大群麻雀从匾额后面的窠巢里轰出来,老差人叫她别迷了眼。她仔细的把红纸贴在上面,老差人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比划着,好叫她摆得更端正。贴好了,李佩钟站在桌案上,端详着她写的这四个大字,心里一时激动,眼眶充满了热泪。

  这是神圣的理想。鲜红的匾额,映照得大堂明亮,一直照过跑马场,照到野外去,在那里,高庆山正给四千个战士讲话,口号声不断的传来。走在街道上的人,一眼就可以看见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实现了多少年多少人的斗争的愿望。为了这个愿望,他们前后的献出了青chūn的生命,亲人为他们曾经把眼泪流gān。

  二十二

  老差人看见女县长流出眼泪来,惊慌的说:“上任的大好日子,这是为了什么?有过什么冤屈吗?这个地方,别看它方圆不到三丈,屈枉的好人可不少。我在这里gān了快一辈子,什么事qíng都从我眼里经过。今后不会有那种事了,你刚才的话我也明白了。”

  “正是这个道理。”李佩钟说着从桌子上跳下来。“十年前,”老差人又说,“县里抓来好些共产党,就是在你们那一带闹事的农民,杀了好几个,其中有个孩子,是高级小学的学生,每逢我带他的爹娘去给他送饭,爹娘哭的天昏地暗,我总没见过他皱过一下眉毛,胆气真正,有空还向我宣传共产党的好处。他出斩的那天,我不敢见他,我请了几天假,害了一场大玻”“我就是为那些人掉泪。”李佩钟整整衣服和头发说,“我们进去吧!”

  “县长,有人来打官司!”老差人低声叫,“你快进去,等着击鼓升堂。”

  李佩钟往外一看,一个女孩子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中年的农民,都很眼熟。原来是chūn儿和婆家的领青长工老常。

  她跑上去;拉住chūn儿的手说:“进城gān什么,妇救会的事儿吗?”

  “我们来打官司,”chūn儿说,“告的就是你公公!”

  李佩钟的脸上发烧,老差人给她搬来一张破椅子,放在审判桌案的后面,她摇了摇头,问:“为了什么?”

  “派了他军鞋他不做,我去催,他推了我一个跟头,还踢伤了工人老温,你说该怎么办?”chūn儿说。

  老常说:“我就是证人。”

  “他是咱村新选的工会主任,他什么也见来着。”chūn儿说,“你公公也来了,就在后面。”

  “喂,这位小姑娘,”老差人招呼着chūn儿,“你是来打官司,又不是在炕头上学舌儿,什么你公公你公公的,被告没有名姓吗?”

  “我们不知道他的学名儿叫什么,那不是他来了!”chūn儿向后一指。

  田大瞎子到了。他从小没有走过远道,十八里的路程,出了浑身大汗。

  他穿的又厚,皮袍子和大棉靴上,满是尘土。他喘着气,四下里找外收发,可是一个熟人也看不见,上前一步,才看见他的儿媳和对头冤家们。他面对着正堂站住,大声说。

  “现在打官司,还用递状纸不用?”

  看见公公,李佩钟心里慌乱了一阵,她后退一步,坐到椅子上,掏出了笔记本,说:“不用状纸,两方面当场谈谈吧!”

  “两方面?哪两方面?”田大瞎子问。

  “原告被告两方面!”李佩钟说。

  “谁是被告?”田大瞎子又问。

  “你是被告,你为什么推倒抗日gān部,并且伤害工人?”李佩钟红着脸问。

  “好,你竟审问起你的公爹来了!”田大瞎子冷笑一声。“这是政府,我在执行工作。”李佩钟说,“不要拉扯私人的事qíng。”

  “政府?”田大瞎子说,“这个地方,我来过不知道有多少次,道儿也磨明了,从没见过像你们这破庙一样的政府。”

  “我们都还没见过。”李佩钟像在小组会上批驳别人的意见一样,“你看见上面这四个字儿吗,这是人民政权的时代!”

  田大瞎子死顽固,从来不看新出的报纸,对这些新词儿一窍不通,不知道怎样回答。这时不知谁传出去的消息,大堂上围满了人,来看新鲜儿,高庆山讲完了话,也赶来站在人群里看,芒种挤到前面,两只眼睛盯着chūn儿,使得chūn儿低头不好,抬头也不好,红着脸直直的站着。可是她觉得胆壮了,她问:“李同志,我们这官司要落个什么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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