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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_孙犁【完结】(24)

  她烧火做饭,饭熟了,放一只小桌在炕上,一个人吃。她忽然想起大伯说的话来,她觉得在桌子对面,好像还该坐着一个人,这个人,现在到战场上去了。她想:该有那么一个人,在我做饭的时候,给我抱柴,在他推磨的时候,我来筛面,在他锄地的时候,我去送饭。可是,日本过来了哩,什么也就说不上了!自己已经有了这么一个人,他到战场上去了,应该帮助他。

  这样,就该是他去打仗,我来挖沟,今天的夫妻,是要这样的互相帮助呀!

  不管是他还是自己,都应该替家乡和国家出力,自己醒悟过来的道理,还要去告诉别人。

  吃过饭,收起小镐,她扯出一杆父亲看瓜园用的花枪来,红缨陈旧了,枪尖挂满了黑锈,她把红缨洗净,抱来一块青砂石,在小院当中,她蘸着清水磨着,用手指试着,嘴里哼着歌儿,把枪尖磨得锋利明亮。

  她背上花枪,走在街上,chuī着笛子集合新成立起来的妇女自卫队。在子午镇,人们听见了妇女们保卫祖国的第一声口令,这口令由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chūn儿喊出来。

  男人们看见她们那乱脚步,起初觉得好笑,可是立时就想到那命运里共同的要求,这行动里的严肃的xing质,他们也跑着去集合,说不能落在女子的后面。有很多工作,常常是男人带动女人,在有些地方,是女人走在前头男人们才跟上来。

  妇女们排着队,从街上走过来,她们用力迈开脚步,身子扭动着。她们路过田大瞎子家的梢门,俗儿的爹老蒋,正在井台上打水,看着她们走过去,跟在后边说:“消停着点扭。别扭出屁来,砸了我的脚面哪!”

  “你说什么?”后边的一个女孩子听见了,转过头来问。

  “我没说什么。”老蒋咧嘻着,“我说着玩儿呢!”

  “你侮rǔ我们!”女孩子们全回过身来,包围了他。“唉,唉!这是gān什么?”老蒋摇晃着水桶,摆手说,“别和我摆这个阵势儿,有能耐和日本人施去!”

  “我们这就是去练习打日本的能耐,你得说说你满嘴喷的什么粪!”女孩子们不让他走。

  “姑娘们!我们家里等着使水做饭哩!”老蒋绕着圈儿跑出去说,“我说错了拾回来还不行吗?”

  chūn儿带起队来走了。后面跟着一群老婆儿和孩子们。

  “平日给人家当狗腿子,日本人过来了,就是汉jian的材料!”排尾那个女孩子说。

  “嘴上留德。”老蒋听见,站住回头说,“这年头儿,顶属这两个字儿难听,你别给我送这个外号,这比骂八辈祖宗还厉害哩!”

  “chūn儿姐!”小女孩子叫着队长,“我们回来到他家检查检查去,那个臭老道老在他家住着不走,是gān什么的!这会儿仗打的这么紧,他们家整天整宿的围着一群人磕头烧香,那要不是汉jian,挖了我的眼睛当pào儿渣!”

  隔着一条大道,在两块大场院里,子午镇的男女自卫队对起cao来。男自卫队队员们,不愿意在自己的妻子姐妹面前丢人,他们竭力把队形弄得整齐,脚步着地有力,队长竭力把口令喊得洪亮,可是终于夺不过那些老少观众来,他们还是围着妇女队看。

  男子们扔起手榴弹来,提议和妇女们比赛,这一下把那些孩子们引逗过来了,还回过头,闹蠢样儿,对妇女们喊叫讨战。

  妇女们低了头,她们从来也没摸过这个玩意儿。chūn儿挺挺身子过去了,她说:“我们还没练习过,我扔两下试试!”

  她把手榴弹冲着场边那一行柳树投去,第三次,就超过了男子们的纪录。

  散cao的时候,chūn儿站在妇女自卫队的前面说:“今天前晌,村北里已经听见敌人的汽车叫唤,藏藏躲躲,早寻婆家,全不是我们的好办法,我们妇女躲到哪里,还不是叫日本欺侮,还不是一刀菜?我们要拿起刀枪自卫!我们的队伍到前面打仗去了,那里面有我们的丈夫,也有我们的兄弟,我们要帮助他们,和他们同心合力,就像在家里在地里做活的时候一样。”

  野外起了风,摇撼着场边的一排柳树,柳树知道,狂风里已经有了chūn天的消息,地心的chūn天的温暖已经涌到它身上来,chūn天的浆液,已经在它们的嫩枝里涨满,就像平原的青年妇女的身体里,激动着新的战斗的血液一样。

  二十七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七,子午镇年终大集日。往年,不到天明,小贩们就推车挑担,来占地段,大街两旁是柿饼、核桃、黑枣儿,中间排满小车板chuáng,摆的是海带、粉条儿、蘑菇。附近各村的农民,带领着孩子们,从四面八方的道路上奔着这里来了,人多得推挤不动,从东头走到西头,就要半天的时间。

  卖年画儿的把画挂在客店的梢门dòng里,卖花pào的占了村西大常五龙堂里的花pào最有名,他们套着大车,打扮的像卖艺的,用红布包着头,用花枪挑着鞭pào,站在车厢上接连不断的放,大声宣传,互相比赛,好像是来争名,并不是做买卖。

  今年大不同了,日本兵占了铁路线,西边的山货和东边的海货,都运不过来,集市冷落了很多,五龙堂的花pào,上市的也很少。

  往年,五龙堂的变吉哥,总是在chūn儿家的门口,摆个起花摊儿,头天晚上,chūn儿就给他把地方打扫gān净,中午买卖忙,还给他端出碗便饭来。变吉哥做的起花,起的直,升的高,响的脆,还带着pào打灯。五个火球儿在天空极高的地方飘下来,像分开下垂的花瓣儿。临到晚上收摊,变吉哥就给chūn儿留下这么一把小起花,算是“地铺钱”。

  今年,变吉哥没有扎起花,他担了一筐小灯笼来,灯笼做的很jīng致,画儿的颜色水色都很新鲜,还有走马灯,他装好一盏,挂在筐系儿上。前面跑着一群日本鬼子,在后面追赶的是八路军,男男女女的老百姓,背着铁铲大镐去挖沟,鬼子就跌跟头马爬的受擒了。

  立时就围上一群孩子来,用买花pào的钱买了去,变吉哥叫他们拿好,别碰破了,还告诉他们点灯的办法。

  chūn儿抱着一捆线子从家里出来,笑着问:“怎么你不扎起花了?”

  变吉哥说:“你没到区上开会,你村的武委会主任没给你传达?”

  “传达什么呀?”chūn儿问。

  “你们村子大,工作可落后哩!”变吉哥说,“各村不是成立了武委会吗,今年禁止装花裹pào,留下硝磺火药,制造地雷手榴弹,好打日本。”

  “这个我早就听见说了。”chūn儿笑着说。

  “你早就听见说了,还问我为什么不扎起花!”变吉哥说,“上级的布置,我们能当耳旁风,不严格执行吗?”

  “那你还弄这个玩意儿gān什么?是为的换饽饽吃呀!”chūn儿掩着嘴笑。

  “你不要小看这个!”变吉哥红了脸,“这是宣传工作。买一个回去,大年三十儿起五更,挂在门口,出来进去的人全能受教育,不比买别的有意思?”

  “还是变吉哥,”chūn儿笑着,“又有认识,又有手艺儿!”

  “我大大小小也是个抗日的gān部,时时刻刻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变吉哥安排着一个又大又好的灯笼说,“回来把这个送给你,过年就挂在这篱笆门上!”

  chūn儿问:“变吉哥,你现在是个什么gān部呀?”

  “五龙堂农民抗日救国会的宣传部长!”变吉哥郑重的回答。

  “想起来了,”chūn儿说,“有个事儿和你商量一下,我们想成立一个识字班,你当我们的先生吧!”

  “唉!你们村的大学毕业生,像下了雨的蘑菇,一层一片,怎么单单请我?”变吉哥说,“我可不敢在圣人门前卖字画呀!”“那些财主秧子们顶难对付,”chūn儿说,“你不去找他们,他们说你瞧不起他,你低声下气的去求他吧,他又拿着卖了。在背后造谣言,看哈哈笑儿,才是他们的拿手戏。有几个好的,全出去工作了,剩下一帮小泡荒子儿,教起书来,也不见得行,谁知道他能把我们教好,还是教坏了呢?再说好人家的妇女,谁愿意叫他们教?

  那些贼眉鼠眼,屁屁溜溜的,你不招惹他,他还瞅空儿楞着眼看你,好像解馋似的,再叫他对着脸讲起书来,他会连他家的大门冲哪边开,都忘掉了哩!

  我们不找他们,你是咱这一带的土圣人,我们就是请你,咱两村离的这么近,像一村两头,你每天晚上来教我们一会儿就行了!”

  “你说的也有理。”变吉哥说,“抗日的道理,我不敢说比谁知道的透彻,可是心气儿高,立场准没错。我回去和我们主任讨论讨论,看合不合组织系统,我先不能自作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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