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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_孙犁【完结】(39)

  “那就走吧,大娘,”芒种搀扶着她,跟在大队后面,走了很远的路,过了多少条河,出了山海关,穿过大森林,一天傍黑,在一间地主人家的场屋里,找到了她的年老的丈夫。

  大娘的老眼里流下泪来。

  “不知道队伍宿营,找到房子了没有?”芒种翻过身来说。

  “睡醒了呀,”chūn儿笑着说,“还是说梦话?”

  “睡醒了。”芒种说。

  “大娘睡着了,”chūn儿说,“可老是说梦话。”“大娘是个苦命的人,”芒种说,“她家那个大伯,小的时候,和我一样,给人家当小做活的,后来bī的下了关东!比起老一辈儿的人们来,我们是赶上好年月了。”

  “俺爹也是在关东呀,”chūn儿说,“你不要忘了他。”“我怎么会忘了他哩,”芒种说,“我要好好打仗,一直打到山海关外去,把那里的人民也解放出来,把咱这一带因为穷苦,因为地主豪绅剥削bī迫,失家没业,东流西散的人们全接了回来!给他们地种,给他们房子住!”

  “这是你的志向呀?”chūn儿笑着说。

  “这是我的头一个志向。”

  “第二个志向呢?”chūn儿问。

  “第二个志向更远大,我一下还说不周全,”芒种说,“党会领导我去实现的,我只要永远做在前头,永远不掉队就行了。”

  “你是一个共产党员了?”chūn儿低下身子笑着问。

  “嗯。”芒种说,“你有志向没有?”

  “为什么没有?”chūn儿直起身子来说,“你不要小看我!”

  “说说你的吧!”芒种说。

  “你等我想一想,”chūn儿昂起头来,“姐姐对我说,村里的支部,就要吸收我入党了,我的志向就是做一个好的共产党员!”

  她说着,拉住芒种的发热的手,又轻轻抚摸着他的头。

  月亮照到炕上来,三个人的热qíng和希望,把这间常年冷清的小屋充实了起来。

  早晨起来,大娘家去吃饭,chūn儿撒开了jī窝儿,抓给它们一把粮食,低声说:“吃饱了,你们就出去玩儿,下蛋也不许叫唤。不要吵闹屋里的人!听见了吗?”

  jī们使劲点着头,赶快吃米。

  她照着芒种穿的旧鞋,剪了一双鞋底儿,坐在院当中。一只喜鹊叫着飞到院子里来,她扬着手轻轻把它轰了去。一个好说笑的女人,挟着一抱衣裳来了,蹲在东房凉儿里那块青石板前面,抡起棒棰来。chūn儿赶紧放下针线跑过去说:“嫂子!到别人家去捶吧,我家里有个病人!”“一宿的工夫就忘了,我真是个冒失鬼!”那女人说,“轻些了吗?”

  “轻些了!”chūn儿说,“睡着了。”

  “等他醒了,也替我问个好儿吧!”那女人把衣裳卷起来,提着脚跟走了。

  临出门又回过头来小声问:

  “大妹子,你给谁做的鞋呀?”

  “给受伤的战士,”chūn儿说,“等他好了,好穿上找队伍去呀,你不愿意早些把日本鬼子打走吗?”

  “看兴得你!”那女人咂咂嘴儿说,“谁说不愿意来呀?”

  四十六

  高疤不按照命令作战,部队受了很大损失,敌人退走以后,高庆山在石佛镇一家盐店的大院子里,召集支队的gān部开会,检讨了这次战役,qiáng调说明在目前形势下的游击战争原则,严厉的批评了高疤,高疤红着脸坐在一边,不服气的说:“扯那些原则当不了飞机大pào,我不懂那个,直截了当的批评我打了败仗就完了!”

  “我们要明白打败仗的道理!”高庆山说,“为什么打了败仗?”

  “是战士松包,武器日蛋,众寡不敌!”高疤一甩胳膊说,“我高疤在战场上可没有含糊!”

  “你是一个团长,一团人的xing命在你手里。你不是一个走江湖耍枪卖艺的单身汉,部队受了损失,就证明你不是英雄!”高庆山说。

  “那么该杀该砍,就请支队长下命令吧!”高疤低下头去说。

  “我要请示上级,”高庆山说,“这次一定送你到路西去学习一个时期。”

  散会以后,高疤趁着大家吃饭,一个人到街上来。石佛镇,是南北jiāo通的要道,又是潴龙河的一个热闹码头,大街上有很多店铺,石桥头上有一家小酒馆,门口挂着一只破酒壶,高疤走进去,说:“烫一壶,有菜没有?”

  “菜是没有,”跑堂的说,“同志要喝酒,还有昨天剩下的两块豆腐,也许有点儿馊了!”

  “拌了来。”高疤一拍桌子坐下。

  这桌子正对着朝南的窗子,窗外就是潴龙河,这是一条清水河,水流很安静,水里浮着绿水糙。因为左近的人家,长年往河岸上倾倒脏东西,不断有一股臭气扑上来。石桥下系着几只船,也在淘米做饭了。

  对岸有一只新油的楼子船,一个女孩子从后舱的小窗口探出身来,一条油黑的大辫子甩到船帮上,穿一件对襟儿的红布小褂,把洗菜的水,泼到河里。她提着水盆,望着小酒馆的窗户。

  高疤闷闷的喝着酒,转脸看见了这女孩子,一拧眼眉说:“你看我gān什么,想叫我过去吗?”

  “你不叫看呀?”女孩子一抽身藏进船舱里去了,菜盆碰在船板上,当的一声。

  “怎么了呀?冒失鬼!”一位白头发的老大娘吆喝着,从小窗口伸出头来,“和谁吵嘴?”

  “和我吵嘴。”高疤接过来说,“你的女儿多大岁数了啊?”

  “十八岁了。”大娘说。

  “该寻个婆家了。”高疤笑着说,“穿红挂绿了,船舱里还养的住她吗?”

  “女大不中留,”大娘说,“女儿是娘的挂心钩。同志,你多打胜仗吧,把日本打走了,地面太平了,顶马花轿,铜鼓喜pào,热热闹闹的,我把她送出门子去!”

  “这个模样儿,该给她寻个带兵的官长??”高疤说。

  “对,给她寻个打日本有功的人!”大娘说。

  女孩子过来把她的母亲一推。狠狠的把小窗户关上了。高疤听见母女两个在船舱里吵起来。

  “你老瞎了眼,”女孩子说,“你和他唠叨什么?”

  “人家不是一个八路?”母亲说。

  “一个吃败仗的家伙!”女孩子啐了一声,“要不是人家高庆山支队长过来,我们连今晚上的饭也吃不成了!”

  “他妈的,”高疤把桌子一拍站起来,“势利眼!”

  跑堂赶紧过来,笑着说:“同志,包涵一点儿。赶的时候不巧,今天鬼子出动,高团长指挥的又糟糕,这街上受了大害,油也叫鬼子们吃了,盐也叫汉jian们给抢走了。滋味儿全不对吧?”

  “我问你,”高疤小声说,“你们这里有那个地方没有?”

  “什么地方?”跑堂的睁大眼睛问。

  “解闷儿的地方。”高疤说。

  “没有。”跑堂的说:“鬼子刚走,救火的救火,埋人的埋人,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解闷儿的地方?”

  “我问你有暗门子没有?”高疤说。

  “没有,没有。”跑堂的连忙摆手,“早先,河边上倒是有这等人家,自从成了八路军的地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改造的改造,不学好的就跑到敌人那里去了。同志,你是一个革命军人,怎么打听起这些肮脏事qíng来?”

  “我是调查调查。”高疤说着走出来。

  他上了大石桥。蹲在栏杆上面的小石狮子,一个个拧着脑袋望着他。

  桥下的河水冒着làng花,石桥的一头,还有一片血迹,有一班战士在这里作战牺牲了。

  他感到烦躁,拐进河南岸的一家小澡塘里去;这是乡下的小澡塘,十天半月才换一次汤水,屋子里cháo湿霉臭,池子里翻搅着白色的泥浆。高疤脱光了跳进去,在雾气腾腾里,踩住了一个胖胖的身子。

  “谁呀?”那人像受惊的蛤蟆一样,翻身坐起来,抹着脸上的水说。

  “高团长!”高疤大声说,“你看见我进来,为什么不早早躲开,是想绊倒我,叫我喝这口脏水吗?”

  “啊,原来是高团长,”那人笑着说,“巧遇,巧遇!”

  “你是谁?”高疤问。

  “我们在子午镇田大先生家里见过一面。”那人说,“那天我们不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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