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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_孙犁【完结】(56)

  日本人站在那里望着窑顶。

  “我们不能放这个鬼子回去,他会报信。”老头子说。“战士身上有一枝枪,我们这里的人,谁会she击呀?”

  望着那些窑工,他知道他们都不会,就叹了口气。

  “我会。”chūn儿说着就从窑顶上滚下去了,她从战士身上摘下枪枝,在烂砖堆后面卧倒。日本人并没看到她。她瞄准的时间很长,最后枪声响了,老头子叫了一声好。

  他们把战士埋葬在砖窑的附近。

  六十八

  他们等到天黑才进村。张教官的家是四合砖房,一个黑油梢门。他们到家时,张教官的父亲正要关门,看见儿子回来,有些吃惊也有些高兴,看见后边还跟着两个人,脸上又一冷,说:“怎么你们就赶这么个日子?日本人刚走!家家拾掇了个落落翻,在东头烧了好几家的房子,杀了四五口人。”

  “我们还是往前走走吧!”chūn儿说。

  “不要紧,”张教官的父亲怕儿子也跟着走,就说,“既然来了,就好歹在家里住一宿吧。敌人今天来了,明天不一定再来。家来吧!”

  二门外边有一大架葡萄,月光从落了叶子的架上洒下来,使得庭院的景象yīn森,人的心qíng不得安定。走进二门,张教官的老婆站在院子里,在月光照耀下,她那秀丽的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

  “给他们烧壶水喝。”张教官的父亲说,“赶上这个时候,家里也没好吃的。”

  媳妇很怕难为了自己的丈夫和他带来的客人,她低声说:“爹!你到东头老马那里称点挂面吧。”

  “我去换点。”张教官的父亲,在一条蹲在灶火旁边的破麻袋里掏摸着,“卖挂面的掌柜就是喜欢这个,这一本,你看不厚,能换一斤。”

  “那不是我的书吗?”张教官跑过去,翻着麻袋,“怎么都装在这里面?”

  “再别提你这书,差点没叫它要了我的命!”张教官的父亲两只手抖擞着,“东头你姐姐家,就是因为几本书,叫日本烧了房!眼下,这是顶犯病的东西!”

  他又从麻袋里掏出几本,一起夹在胳膊窝里出去了。“这不是添了一大锅水,”媳妇掀开锅盖对丈夫说,“我们撕着烧了半天了。别说你看见心痛,我还心痛呢。我拣了几本硬皮好纸的,想留着当样册,还叫爹闹了一顿。”

  “给我几本吧。”变吉哥蹲下身子挑选着,把自己的挎包塞满,又要过chūn儿的挎包,“我们背着它抗日去。”

  “把我那些颜色和图画纸也给了他。”张教官对媳妇说。

  一会,张教官的父亲换了二斤挂面回来,又掏出几本,在手里掂量掂量,说:“再去换点杂碎ròu儿!”

  这一顿饭虽然算是丰富,可是主人客人全吃得苦脸愁眉。

  媳妇在外边拉着风箱,父亲蹲在旁边把一本本的书,撕碎了扔进灶火。

  他抱歉似的对儿子说:“烧,也得晚上,白天就不方便。”

  “把它埋了不好吗?”张教官说。

  “埋在这里也是祸害。”父亲凄惨的笑着,“还是烧了吧。你以为我就不爱惜这个?这也是我地亩里的出产,一大车一大车的粮食,供给着你买来的呀!”

  锅里的水大开着,沸沸跳跃着,女人拉着风箱,书的火烧得她心痛。

  她热爱自己的丈夫,结婚以来,他们还没有一个小孩。丈夫的书和画,她的花样和布头,曾经是他们共同生活的珍宝。丈夫常常把新买来的书,和她新做好的针工,一同放在她的陪送妆盒里。现在是一把火烧了,不留一片纸。

  越是烧到最后,她越难过。她站起来,擦擦眼泪,到自己屋里去了。

  她为了文化的遭厄,很是伤心,这个女同志,后来参加了抗日工作,当了一名油印员。到那时她才看到,在战争里,文化也和别的事物一样,有一些是毁灭了。但是,抗日战争创造了更新鲜活泼、更有力量的文化。这就是那些用粗糙的纸张印成的书报。这些文化产生在钢板上、石块上;它和从来没读过书的人们结合,深入人心,和战争一同胜利了。

  “把他那些制服也找出来,”张教官的父亲在外边紧紧拉着风箱说,“那也不能存着,李家就是吃了一条裤子的亏!凡是安袖的褂子,直fèng的裤子,都包在一起,我系上块石头,趁着天黑,沉到村北大井里去!”

  “嗯。听见了。”媳妇慢慢开着柜。

  “还有他在外边照的那些像片??”父亲说着咳嗽起来。

  六十九

  在这个家庭里感受到的是一种非常低沉的气压。等到一切拾掇清,该烧的烧了,该沉的沉了,张教官的父亲才叫媳妇安排着客人睡觉。家里只有两条炕,变吉哥愿意张教官和媳妇去团圆一夜,那媳妇怎样也不肯,她把chūn儿拉到自己屋里去了。变吉哥、张教官,老人,三个人睡在西屋。

  chūn儿和张教官的媳妇,早早chuī灭了灯,可是不断的小声说话儿。这个媳妇给了chūn儿一个很好的印象。

  “你认识字不?”chūn儿问她。

  “小的时候,跟着哥哥念过一本头册。”媳妇说。

  “在村里参加了工作没有?”chūn儿问。

  “参加了妇救会,”媳妇说,“有时也帮着集合集合人儿,统计统计数目字儿,我不知道那叫不叫工作。”

  “叫工作。”chūn儿说,“你为什么不出去?”

  “出去是好,就是舍不得家呀!”媳妇说。

  “你当家的在外边,舍不得谁呀?”chūn儿说。

  “舍不得我这立柜、红箱、梳头匣子、镜子、花瓶、小吃饭桌儿;舍不得我睡觉的这条炕。”媳妇一边念叨一边笑,“庄稼主儿过日子,就是这么一堆呗!”

  话音还没有落下去,街上忽然响了一声枪。

  枪在街里乱响起来,听枪音又不像打仗,有的冲着天上打,有的冲着地下打,有的冲着墙,有的冲看门子窗户。这是土匪绑票的枪音。

  在临街的高房上,有人大声喊叫:

  “枪子儿没眼,有事的朝前,没事的靠后!”

  接着砰砰的就是一梭子子弹。

  “这是叛徒高疤的声音!”chūn儿吃惊的说。

  张教官的父亲,叫起张教官和变吉哥,开门跑出来,砸了媳妇的窗子一下,就都上房跳到村子后面去了。

  媳妇拉着chūn儿出来,说:“我们也从房上跑,后面就是沙岗。”

  她扶着chūn儿上了小耳房,chūn儿刚要回过身拉她上来,从西邻的房上,跳过一个土匪,端着枪问:“别跑,谁是女学生?”

  chūn儿没答话,转身就往下跳,一枪打过来,子弹贴着她的耳朵穿过去。

  chūn儿栽到沙岗上,荆棘刺破了她的手脸。她等候那媳妇跳下来,她听见一声尖叫,那媳妇叫土匪捉住了。

  街里,枪声夹杂着乱腾腾的叫骂、哭喊、哀求。土匪们架着绑住的人往村北去了。

  chūn儿赶紧藏到一个刨了树的土坑里。土匪们从她身边走过去,到了最高的沙岗上,放了一声枪。chūn儿听见高疤打骂那些被绑的人:“喊叫!叫家里拿现洋来赎你们,你们都是抗属,不然就毙的你们这里!”

  沙岗上接二连三的喊叫起来,里面也有那媳妇的脆弱的声音。chūn儿心里多么痛苦啊,那媳妇是为了让她快跑,才晚走了一步。不然,是会跑出来的。这是高疤新从张荫梧那里学来的政治绑票吗?

  高疤不断往村里打枪,过了好久,从村里出来一个提着灯笼的人,一边走一边大声咳嗽:“朋友们!我是烧窑的张老冲。我给你们送钱来了。这不是,放在这棵大臭椿树下边了。”

  “多少?”高疤大声问。

  “四八三百二。”张老冲说,“白天刚叫日本抢了一下,硬货实在太缺。”

  “你当过牲口经纪,连行市也不懂?”高疤喊叫,“牵你一条骡子,你得给多少?”

  “咱们赌场上不见,酒场上见,”张老冲说,“看我的面子!”

  “你这老家伙,还有什么面子!一个票儿再添二十,少一个,就叫他们抬门板来吧!”

  这是一个女人。chūn儿听出是俗儿的声口,差一点没有呕吐起来。夜猫子叫的难听,如果一只公的和一只母的在一个桌面上唱和起来,那就更要命。

  “女镖客!”张老冲打着哈哈,“在团长面前,你该给我帮个好腔才是,怎么还打破桃?”

  “那就放下吧。”俗儿说,“你回去告诉村里,高团长这回不是绑票,是筹划军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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