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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_孙犁【完结】(62)

  这次是用一种新研究出来的办法。

  现在是yīn历月初,一钩新月升起的时候,他们集合好了,从树林里出来。新月遭到了普遍的诅咒,谁也希望快有一块黑云把它遮祝但当他们接近铁路的时候,月亮就像很懂事似的落在山后去了,这都是指挥人员事先算计好了的。他们在离铁路十几丈的地方,伏在地上掩护起来。变吉哥看见芒种带着队伍爬到路基下面那里去了。

  大地有些颤抖。有一列火车隆隆的从南方过来了,不久他们看到北边不远是一座小车站,车站上的红红绿绿的信号全点着了。列车在他们面前还没有过完的时候,芒种的队伍就站立起来,列车一过去,战士们就跳上路基,一个人举起大锄刀劈开了铁丝网的栅栏,回头招呼人们快过。

  他们在铁路上跑过,有些没有见过铁路的人,还俯下身子摸一下铁轨。

  沿线的电灯和车站上的信号唰的一声全灭了,敌人已经发觉,可是它那一辆预备在车站上随时准备出动的铁甲战车,现在却开不出来,它的道路被刚刚要进站的这一列客车挡住了。铁甲车和列车,愤怒的慌乱的吼叫着,等到它们错开,我们的人已经过完了。

  铁甲车还是冲了出来,芒种他们伏在地下向它she击。

  过了铁路是一段急行军。因为不只要防止敌人的追击,还要通过敌人在山口的封锁。这是沙河滩上,人们一路跑着,脚下不是泥沙,就是尖石。

  这里的河水,还在结凌,趟水的时候,刺骨的寒冷。

  变吉哥替张教官背着包裹,还要随时照顾他。进入山口以后,本来是可以休息一下的,忽然下起大雨来,很多人头一次进山,就赶上了在大雨中爬山的艰难的时刻。

  他们从冀中穿过来的薄底鞋,一着水很快就叫山石磨穿了,脚趾不断碰在石头尖上。下山的时候,越战战兢兢越容易被冲下来的红泥滑倒。这一段山路,对于张教官来说,真是艰苦的锻炼,变吉哥有时回过头来,看看他那作为一个画家的老师,在弥漫的风雨里,攀登着高山奇峰,竟没有了任何观察和创作的心qíng,他浑身流水,脸色苍白,嘴唇发抖,qíng绪可以说是低落到不能再低的程度了。

  绕过几座山峰,雨渐渐停止了,一下到山脚,就奉命休息,人们就不顾一切的躺在岩石上糙丛里睡着了。

  一觉醒来,大家吃了些东西,换了换鞋子,就又开始行军。天已经放晴,现在是早饭前后的时刻。一夜的紧张、劳累、惊恐、痛苦,都雨过天晴的忘记了,人们又沉入一种jīng力恢复、肚子饱、腿有力量的幸福的感觉里去了。

  现在,大家才有心qíng看看山区根据地的可爱的景色。太阳照she在半山腰里,阳坡上的茅糙小屋的炊烟和流散的薄云分别不开。穿着浅蓝色布衣服的妇女们,站在门口。穿着白粗布棉裤的汉子们,披着老羊皮袄,悠闲的抽着烟。小孩子们抱住大雄狗的脖子,为的是不叫它们向新来的同志突奔吠叫。

  七十六

  随同部队,芒种和老温行进在荒凉和高险的山区。当部队继续向西北进发的时候,简直是一步一登高,好像上天梯一样。部队每一回顾,他们原来驻扎的地方,就好像栽到盆底去了。按照序列,芒种行军的时候,总是走在他那一连人的后面。老温现在是第三班的副班长,正好走在芒种的前面。

  老温是顶爱说话的,更好在别人感到疲乏的时候,说个笑话。对于芒种,虽然他时刻注意到:现在他们已经不是在田大瞎子家牲口棚里的关系,而是正规军里的直属上下级,应该处处表现出个纪律来。但是他又觉得自己和芒种那一段伙计生活,不应该忘记,那也是一种兄弟血ròu之qíng,和今天并没有什么两样。所以一有机会,他还是和芒种说长道短。在芒种这一方面,老温看出来,变化是很大的。根据他们那些年相处时的qíng形,老温觉得芒种没有按照他的预计发展,而是向另外一条他当时绝不能想到的道路上发展了。这小人儿好像成熟得过早了一些,思想过多了一些。当然老温明白,这是因为他负责任过早了一些也过重了一些的缘故。芒种现在的脸上是很难找到那些顽皮嬉笑,在他的行动上也很难看见那兴兴撞撞的样儿了。

  老温想起:他们有一次在田大瞎子家地里割谷子的qíng景。那时天气还很热,地块离家很远,他们提来一破锡壶凉水,主要是为了磨镰,也为了实在gān渴的时候喝上一口。芒种割谷的时候,很卖力气,他紧紧跟在老温的后面,老温前进一步,他就前进一步。当时弄得老温很不高兴,他想:如果我不是“二把”,这孩子就把我漫过去了。老常领青,照例走在最前面,也回过头来说:“芒种,慢着点,gān什么那样急,没大没小的!”“他想挑了我的饭碗哩!”

  老温苦笑着说,“你这孩子,就不想想,你就是忠心保国,累死在谷地里,田大瞎子也不会给你买口柳木棺材的。”

  老温觉得说话重了些,他看见芒种立时就像撒了气的皮球,半天没jīng打采。这孩子显然是还有些不明白这长工生活里的种种底细和艰难,他直起身来,低着头到地头上磨镰去了。

  他磨镰磨得时间特别长,老温割到地头,看到这孩子正提着那把破锡壶,用里面的清水,冲灌一个田鼠的dòngxué。他爬在地上,仄着耳朵倾听那水灌进dòng口的嘟嘟的响声,就好像看见了那些小动物因为突然的水灾,家庭之间发生的慌乱一样。

  老常的镰也需要磨,老温口渴,很想喝水。芒种却把水全灌了老鼠dòng。

  老温非常生气的说:

  “你这孩子实在是废!那老鼠dòng是个填不满的坑,你一壶水,十壶水也灌不出它来!没有水磨镰,我们今儿个的活别做了!”

  芒种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他还是注意着那dòng口,手里紧握着镰柄,等候田鼠跑出来。可是等到水渗完了,田鼠还是没有动静,只是从dòng里慌慌张张的跑出一只大肚子的蝼蛄来。芒种一镰柄把它拍死了,笑着说:“看样儿这蝼蛄就像田大瞎子一样。我们为什么还给他出力做活呢!”

  闹的老常和老温全笑了。

  现在队伍还是向高山上爬。前边的人们不断的停下,用手挥着汗水,有的飞到后面人的脸上,有的滴落在石头道路上。山谷里没有一丝风,小块的天,蓝得像新染出来的布。“我们要爬到哪里去呀?”老温说,“我看就要走进南天门了。”

  芒种没有说话,他的眼睛老是放到最前面,放到他那一连人的领头那里。他注意大家是不是很累了,是不是快到休息的地方。

  “指导员,”老温看见芒种不回答,就改了一个题目,“你说是六月天锄高粱热呀,还是六月天行军热?”

  “热是一样的,”芒种说,“可是意义不同。”“怎么意义不同呢,指导员?”老温说,“不是一样的出汗吗?”

  “是一样的出汗,”芒种说,“那时出汗是为了田大瞎子一家人的享乐,现在流汗是为了全中华民族的解放。”“是。”老温说,“一切问题都应该从抗日观点上看。可是,指导员,这民族解放是不是包括田大瞎子那些人在内?”

  “谁真心抗日,就包括谁在里面。”芒种说,“田大瞎子反对抗日,自然就没有他。”

  “我看没有他。”老温说,“我们抗半天日,要是叫他沾光,那还有什么意义?你说不是吗?”

  “是的,”芒种说,“抗日战争解放了我们,我们要努力学习,努力进步才好。”

  老温不再问了。前面还没有传令休息的征候,他们继续往前爬,老温走路,如果不说话了,就得闹些动作,他不断的用脚踢起路上的石子,叫它滚下那万丈深沟,仄着耳朵听那隆隆的声音。

  “不要闹声响。”芒种制止他,“下面有人有羊怎么办?”“我保险这yīn山背后,除了我们,没有别的人。”老温说,“我们这真叫走进深山老峪里来了。”

  “什么地方也有人祝”芒种说,“老百姓很苦,是没法挑拣地方的。”

  “有人住也许有人住,”老温说,“可是我敢保险,除去我们,外处的人从没有到这里来过。这是什么地方,谁的ròu痒痒得受不了,跑来喂láng?”

  “你怎么能保险?”芒种有些烦躁,“人们为了生活,哪里也会去的。日本挡不住人,láng还能挡住人?”

  “日本挡不住我们。”老温镇静的辩驳着,“多么高的山我们也过得去,多么宽的河我们也过得去。我是说,这个地方是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那不是烟?”芒种指一指山顶上面笑着说。

  部队在原地休息了。在这一直爬上来的笔峭的山路上,战士们有的脸朝山下,坐在石子路上;有的脸朝左右的山谷,倚靠在路旁的岩石上;有的背靠着背,有的四五个人围在一起。人们打火抽烟,烟是宝贵的,火石却不缺少,道路上每一块碎石,拾起来都可以打出火星。战士们说笑唱歌,这一条条人迹稀罕的山谷,突然被新鲜的激发的南腔北调的人声充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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