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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_孙犁【完结】(65)

  在大雨里,老温转身看滹沱河。山洪像一堵横泥墙一样,从山谷压下,水昂着头,一直漫到半山腰。水往下行走,好像并没有什么声响,可是当水头接近他们站着的山脚,他们觉得这座山也摇动起来。洪水上面载着在山沟潜没多日的树枝树叶,载着整棵的大树,载着大大小小的野shòu牲畜。

  “多么危险哪!”老温打了一个寒噤说。

  “这场水是发大了。”老佃户说,“你们那里也要受灾了。”

  “不知道我们那里堤修得怎样?”老温担心的问芒种。

  芒种只是直着眼望着那向东方奔溢的洪水,没有回答。

  八十

  部队爬到了长城岭上的关口。这个古代的关口,它的本身并不高大,像一个小小的城门dòng。它的关系重大,成为攻战的焦点,是因为它所处的这极端险要的地位。

  古长城沿着山顶的外斜坡筑起来,也并不显得很高大,它的防御的能力,同样表现在它是建筑在这样连绵起伏的高山上,它所凭依的山峰是群山中的突起的脊骨。这山好像不能再高再险了,而在它的上面又筑起了堡垒,守卫了兵士,施展了弓箭。

  长城和关口都有些残破,砖石被风雨侵蚀,争战击she,上面有很多斑驳。通过关口的石道,因为人马的践踏,简直成了一道深沟,可以想像,曾经有多少人马的血汗滴落在上面。

  在dòng口石壁上,残存着一些题诗,一些即兴的然而代表征人的想像的断片的绘画,一些烽火熏烤的乌烟。

  风从关口外面chuī进来,关口外面是应县大川。河chuáng宽阔,布满乱石,河身不定的桑gān河水,流在南北相峙的高大的山峰之间。河水很有力,冲击着乱石,在夕阳照she下,翻起滚滚的沙làng。河上有一排刚刚打好的长长的木桩,沿岸的居民正在上面铺搭木板,以备部队通行。

  站在关口回望,在关里,除去那挤到一块的一排排的山谷山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那些人烟,那些河流,完全隐蔽起来了。太阳还没有落下,圆圆的月亮就出现了,她升起的很快,好像沿着长城滚过来。有一大群山羊,这时还没有下山,黑色的羊群在岩石上跳跃着,沐浴在落日的红光里。那个背着水斗饭袋的中年牧人,抱着牧羊的小铲,向着阳光坐在长城的墩台上。

  你啊,是回忆着古代的频繁的争战?还是看见新的部队出关,感到你和你的羊群有了巩固的保障?

  战士们在关口休息了一下,他们爬上城墙,抚摩着那些大砖石。不知道由于什么,忽然有很多的人唱起《义勇军进行曲》来,一时成为全连全队的合唱。他们的心qíng像长城上的砖石一样沉重,一种不能遏止的力量,在每个人的血液里鼓dàng着,就像桑gān的河水。歌声呀,你来自哪里?凌峭的山风把你chuī到大川。古代争战的河流在为你击节。歌声呀,唱到夕阳和新月那里去吧!奔跑在万里的长城上吧!你灌满了无穷无尽的山谷,融化了五台顶上的积雪,掩盖了一切的呼啸,祖国现在就需要你这一种声音!

  出关以后,往下去的道路很陡很难走,但部队很快就从一个山谷里走出来,到了宽阔的川里。过了流沙乱石的桑gān河,沿着北山坡向西走,远远的前面有一个大村庄,显出一带红色的围墙和一片金色的脊顶,那是一座大寺院。

  进村的时候,部队通过一座上面有雕刻得很好的栏杆的石桥,溪水在下面流过,它那清澈的水色和淙淙的声响,很能解除人们的长途行军的疲乏。

  在寺院的山门前面有一个大场院,这场院的规模,叫芒种和老温看来,简直不亚于他们当雇工时从事劳动的场所。场院里有几垛莜麦秸和玉米秸,有十几个农民正在那里收拾晒好的粮食,有一个中年的僧人,手里拿着念珠,在那里监视着。

  “这都是寺院的佃户。”部队里有个山西人对老温说,“这里的大寺都是地主。”

  那个拿念珠的僧人不断的向战士们合掌致敬,含着笑说:“同志们,辛苦。团部就住在寒寺里,你们也可以休息了。”

  部队在这里过夜,上级告诉战士们要尊重佛教的风俗,保护寺院的文物。那位僧人是大寺的“总务”,临时兼着村庄的粮秣委员。

  “我们欢迎抗日的部队。”总务僧人对战士们说,“我们寺里就可以住下一个团。”

  这个僧人还分班率领战士们各处参观。战士们并不进到佛殿里去,只是站在庭院中间,看看那些jīng雕细镂的红油隔扇,和殿顶上光亮耀眼的琉璃。

  老温问:“为什么盖房用那样大的瓦块,总有五斤重一个吧?”“这里好刮大风。”

  僧人说,“瓦轻了就叫北风卷走了。”

  僧人在战士们面前,很像一个村gān部。今天的晚饭是:莜麦面荷拉,素炒茴子白。

  吃过晚饭,老温看见他们住的偏院里有几匹马,缰绳系在大石碑座上。

  几个通讯员站在旁边。

  “哪个的马?”老温兴致很高。

  “地委书记和专员的。”一个通讯员说。

  “借你那手电筒照照。”老温说,“我看看你们这牲口。”

  通讯员只好给他一个一个照了照。

  “喂得很好。这地方糙肥。”老温说,“这匹白的一定走得好,就是脑袋长得笨了一些。”

  他说完就到屋里睡觉去了。这一条大炕上,还睡着十几个小和尚。那些小孩围着战士们,不肯去睡觉。老温说:“像你们这样大小的,一共有多少?”

  “可多了。”孩子们说,“十五岁到十八岁的就有一百多个。”

  “你们愿意当八路军吗?”老温说。

  “愿意。”孩子们齐声答应,“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没有办法才当和尚的。我们愿意跟你们走。”

  这一晚上,老温想起了童年见过的那些佛事:超度和经棚。他听到了前院佛堂里的诵经声,他忽然想到了他那在子午镇的妻子,好久不能睡着。

  他想:明天请芒种给家里写封信吧,把在这山地里见到的一些新鲜事由,说给她们听。

  八十一

  自从门婿高疤叛变八路投降了张荫梧,经常在附近扰乱,俗儿也跟着走了,乡亲们早把他们看做汉jian,老蒋却并不以为耻,那团长老丈人的身份,也不愿下降。他自己想:女婿是“中央军”,这比起过去响马时代,自然是一种明显的高升,就是比起在八路的时候,论官职势力,也不见得就已经低人一头。别人议论是别人议论,最后的胜利,也许说不定就落在老蒋的身上。

  女儿随夫潜逃,他也不觉得是她的失算,还认作这也是跟着男人走马上任,是他蒋门的无上光荣哩。

  在村里,他还是倾向田大瞎子。田大瞎子自从芒种、老温相继参军,老常当选村长,一力向外,这老jian在农业经营上,有了个退一步的策略。他觉得这年月,多用长工,就是自己在家门里多树立对头人,非常不上算。可是不用人,这些田地又怎样收拾?田大瞎子并不愿意卖地变产,他觉得这份祖业不能从他手里消损丝毫。他屡次从祖先家簿上查考评定,他这一代,还应该算是手头上有几招的人物,绝不能轻易就向这群穷光蛋低头认输。可是近来负担也实在重,八路军的合理负担,非常不合理,不用说了;中央军偷袭,日本侵占县城的时期,村长是由他的手下老蒋担任,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蒋政权了,汉jian日本人对他也并没有放松。因为论起油水,有眼的人就会看到,在子午镇,只有他家的锅里汤肥。村中地亩册上既然登着三顷地,多么有人qíng,也得出血。

  田大瞎子想减轻一点负担。他想了一个既下落败家的声名,也不减实际的收入的办法,左掐右算,觉得万无一失。然后置办了一桌酒饭,找了个晚上的工夫,把老蒋请了来。“好久不喝你的酒了。”老蒋好像很抱歉的说,“今天为什么这样高兴?”

  “高兴什么?”田大瞎子说,“我是找你喝杯愁闷酒。”

  老蒋也就装起愁眉苦脸的样儿,以适应主人的心qíng。并且大箸夹菜,大口喝酒。

  “小口着点。”田大瞎子严肃的说,“我们是壶中酒,盘中菜,细水长流,光为的多说说话儿。”

  “有话就说吧。”老蒋放下筷子。

  “我想卖给你点地。”田大瞎子又把那一只好眼闭起来说。

  这对于抱了田家多年粗腿的老蒋来说,简直是完全出乎意料。

  “不要开玩笑吧。”他说。

  “是实在话。”田大瞎子说,“我不愿意多用人。多用一个人,就多一个出去开会的,田里的庄稼还是收拾不好,生气更是不用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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