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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_孙犁【完结】(7)

  轰!轰!飞机扫she着,丢了几个炸弹,人们才乱跑乱钻起来,两个人炸死在堤埝上,一头骡子炸飞了。

  飞机沿着河口扫she,那里正有一船难民过河。河水很大,流的又急,船上一乱,摆渡整个翻到水里去。大人孩子在涌来涌去的大làng头中间,浮起来又淹没下去,一片喊救人的声音。

  日本人的飞机扫she着,轰炸着,河里的水带着血色飞溅起来。

  五龙堂能凫水的人全跳到水里去打捞难民。高四海老头子脱的光光的,拍打着làng头,追赶一个顺流而下的小孩子。他一个猛子扎了一里多远,冒出头来,抓住了小孩子的腿,抱到岸上来。他在搭救出来的水淋淋的难民中间走着喊:“谁是孩子的娘,这是谁家的孩子,没有主吗?”

  有的人说:“你老人家遮盖上点吧,这里净是女人们!”

  高四海说:“别放他妈的屁了,什么时候,还有这么些讲究!有理可就去和日本人说呀!”

  他找不到小孩子的娘,把孩子嘴朝下放在河滩上,又跳到水里去了,他专门打捞着女人,打捞上一个来就问:“别哭,快吐吐水,你的小孩我给你打捞上来了!”

  当女人摇头说不是她的小孩的时候,他就又跳进水里去了。

  一直打捞到天黑,有很多人是叫大水淹没死亡了。人们点着一堆堆的柴火,烘烤那些打捞上来的人们。高四海穿上衣服,逢人就打听小孩的母亲。

  有人说:这是从关外逃来的那个黑脸的年轻的女人的孩子,她恐怕是在水里炸伤了,没有力量浮起来淹死了,还有她那个大些的孩子。高四海听了,叫过秋分来说:“抱着这孩子到有奶的人家吃吃去,他娘死了,我们收养着吧!”

  秋分说:“这个年月,收养这个gān什么呀?”

  “你不抱他,我就抱他去,”高四海说,眼里汪着热泪,“这年月,这年月,还哪里的这些废话呀!”

  夜晚,逃难的人们,就在熄灭的柴火堆旁边睡下了,横倒竖卧,河水汹涌的流着,冲涮着河岸,不断有土块滩裂的隆隆的声音。月光照着没边的白茫茫大水,和在水中抖颤的趴倒的庄稼。远近的村庄,担着无比的惊惶和恐怖,焦急和无依的痛苦,长久不能安眠。在高四海的小屋里,发出小孩子的撕裂喉咙的哭声。

  “日本!日本!”在各个村落,从每一个小窗口里,都能听到,人们在睡梦里,用牙齿咬嚼着这两个字。

  七

  前些日子,子午镇也曾买回几枝枪来。田大瞎子自己带一枝八音子,把一枝盒子jiāo给田耀武,有两枝大枪叫村里几个富农地主子弟背着,每天早晨起来,在十字街口集合出cao,田耀武是指挥。这些子弟对出cao跑步没有兴趣,又怕以后真的挑兵,总是等到巳牌时还到不齐,随便报报数也就散了。

  并且,指挥虽然是大学毕业,也受过暑期军训,对于cao法口令却非常生疏。

  自从那天,好容易分做前后两行,他喊:“前排不动,后排向前五步走!”

  以致后排的人顶了前排的屁股,田耀武在全村老百姓面前羞了个大红脸,也就懒的再集合这些人了。

  这些子弟们对枪还是有兴趣的,他们在夜晚背上枪枝去串女人门子,对相好的夸耀,说他不久就是一个官儿了。田耀武因为自己的媳妇一直没有回来,和老蒋的一个女孩叫俗儿的jiāo接上了,每天晚上就住在她那里。

  俗儿是老蒋的第三个女孩。两个姐姐全出嫁了,长的也都平常;唯独这个老三,从小就显出是全村的一个人尖儿。十五六上就风流开了,在集上庙上,吃饭不用还帐,买布不用花钱。今年才十九岁,把屋里拾掇的gāngān净净,糊上雪白的窗纸,铺上大红的被褥。这天前半夜田耀武又来了,把盒子放在炕沿上吓唬她说:“小心着!你要再和别人好,这个玩意可不饶你!”

  俗儿笑着说:“你觉得我怕那个吗?我摸过的比你见过的还多哩!你瞎背着,会使吗?

  你能这样——”她说着一只手抓起盒子来,抬起穿着红裤衩的大腿,只一擦就顶上了子弹,对准田耀武。田耀武赶紧躲到炕头里面去说:“别闹,别闹!看走了火打着人。”

  俗儿关上保险,把枪放在桌子上,说:

  “你用不着拿这个唬我们,我们不怕这个。你这样说:你再和别人好,我就不给你钱花了——那我就没有话说了。”

  田耀武说:“别废话了,你愿意和谁好就和谁好,我也快走了。”

  “你到哪里去?”俗儿把灯挑亮,仄到炕上来。

  “到南边做官儿去。”

  “这个东西也带走吗?”俗儿问,她指指放在桌子上的枪。

  “带着,道路上不平静。”田耀武说。

  “你们有钱的人,哪里也能去,你也带我去吧,给你搓搓洗洗的。”俗儿笑着说。

  田耀武只是笑了一下。俗儿说:

  “和你说着玩儿哩,我跟你去gān什么?我人穷命苦,活该受罪,日本人来了再说他来了的,在劫的难逃,天塌了还有地接着呢!可是,你这趟出去,盘川脚给,也得花不少的钱吧?”

  田耀武说:“家里有些现洋,老头子全埋起来了,我还得到城里铺子里去拿钱。”

  “穷家还富路哩,何况你们是有钱的主儿,”俗儿说,“哪天走,规定了日子没有?我还得给你送送行哩!”

  “不要你送行,”田耀武说,“快脱衣裳睡觉吧,什么时候走再告诉你!”

  俗儿慢慢脱着衣服,又问:“路上不平安,你有个伴没有?”

  “没有,”田耀武说,“平汉路不通了,叫老常送我到濮阳,再从那里坐火车。”

  “也得在五龙堂过河吧?”俗儿问。

  “嗯。”田耀武答应着把灯chuī灭了。

  半夜里,村里住了兵,人们乱了起来,田大瞎子派芒种把田耀武从热被窝里叫走了。俗儿刚刚合上眼,就听见有人轻轻敲打着窗棂说:“走了吗?”

  “走了。”俗儿说。

  “问清楚了没有?”

  “问清楚了:有枪有钱,老常送他,在五龙堂过河。”

  “日期哩?”

  “没有定准。”俗儿说,“你每天在河口上留点意就是了。

  得了便宜,可别忘了我。”

  “你的大功一件。”窗外的人压着嗓子笑着,“给你买件花褂。”

  “你还进来睡不?”俗儿撒着娇问。

  “你叫我就热锅吗,他妈的!”那个人说着,爬上房去走了。

  村里住的是骑兵,起初人们以为是日本,不敢开门,军队砸开了门子,才知道是五十三军。马跑得四蹄子流水,披着鞍子就都在街里卧倒了。村公所赶紧预备吃喝糙料,军队绕家串游,乱放枪,一条狗在街上跑,一枪打死。

  田大瞎子把营长请到自己家里,好酒好菜应酬着,有兵闯进来,他就出来说:“老总别闹,你们官长在这里!”

  “什么妈拉巴子官长,”那些兵用枪托子顿着田大瞎子的胸脯,“你叫他出来认认我们!是官长就该领我们和日本子打仗,王八蛋狗命的就会领着我们跑,把马都快跑死了,还是官长哪!”

  军队乱夺乱抢一阵,不到jī叫就又下命令往南开,那些军队,大声骂着街,爬上马去,歪歪斜斜的跑走了。“我看不行了,”田大瞎子把耀武叫到屋里说,“你先把你那长头发去了吧!”

  “这头发要什么紧?”田耀武不大高兴。

  “什么要紧?”田大瞎子大声吆喝,“你的命要紧!日本人就是讨厌念书的学生,光凭我可怕什么呀?”

  母亲也劝,把老常叫来,拿把剃头刀子把田耀武的分头刮掉,箍上了一块西湖毛巾,田大瞎子说:“我看那么鲜亮的毛巾也扎眼。早些吃点饭,到城里去一趟!”

  田耀武光着头往街上一走,大大增加了子午镇村民的恐日qíng绪,农民们偷偷说:“怎么区长把羊头也去了?”

  “怕日本。”

  “剃光头就不要紧了?我们可全是光头。”

  “我看是jī巴一样,日本人不管你有毛没毛!”

  田耀武到铺子里支了几百块钱,到县政府去转了一下,县政府的牌子也摘了,大堂的正门堵起来,一个顶事的人也不见,转了半天,才遇见一个认识的听差,说县长和科长们半夜里就雇上大车南下了,枪枝钱粮全带走了。

  田耀武赶紧回到家里,匆匆忙忙打整了个包裹就要走。

  他母亲说:“把咱那文书匣子,你也带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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