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潇湘君子起的坏头。竟然公然地在小报说:‘人饿了,就要吃饭;见了可爱之人,便想追求。见了好风景,就想出游。人,本来就应该是自由自在的。性发天然本无罪,以礼教去戕害天然,才是天地间最大的罪孽。我的小说,绝无问题。’”
高个背略驼,衣服上的褶皱都一丝不苟的年轻书生,姓缪。家中是嘉兴本地最大的士绅之家。家中良田数之不尽。
他皱着眉毛:“潇湘君子起了这个坏头。变法派就一拥而上,李白泉说,‘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天尽世道以交’,认为人谋取财富,是再正当不过的行为,还痛骂宿儒耆老,说他们是道学家,说他们‘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说法,再虚伪不过。”
他冷笑道:“照他们的说法,人人都要讲功利,谋取利益。那人与野兽何异?”
另一个人笑道:“缪兄有所不知。李白泉等变法派,大都出身于工商之家。一股铜臭味,工商之人嘛,哪里知道什么叫‘礼义’呢?他们巴不得人人讲利,纲常败坏,朝廷重商不重士。”
另一个矮个子,相貌白净、神色阴沉的年轻秀才,则拍着桌子,在老掌柜好几声“别拍坏了”、“别拍坏了”的提醒里,一口饮尽了冷酒,视若罔闻地发表高见:“缪学兄,这些固然重要,。但你们忘了更重要的。继李白泉之后,变法派一拥而上,声声口口地说文随时变,应该废文言,兴白话!”
正此时,厚厚的帘子被掀开,风吹雨,寒意渐入,进来了一个青年,坐到一张低矮的茶桌旁。
他衣裳陈旧,走路一瘸一拐,似乎腿脚不便,但是长眉秀目,容颜俊秀,举止斯文,显见得是个读书人。进来就坐在窗边喝茶。
众人扫他一眼,见他身上没有什么泰西的“洋气”,虽然穿着读书人的长衫,但明显是旧的,上边还有几个补丁,便不作理会,正要继续高谈阔论。
兴致正浓,门口又探头缩脑地冒出个小孩子,晃着两髻,举着手里的小册子:
“老爷,要一本这个嘛?不贵,就十来个铜板。”
矮个子斥道:“小猢狲,走远罢,谁要你的东西!再来这里顽笑,教你吃个教训!”
“呵,真凶!”小孩子连忙跑走了,跑过临窗的位置,瞧见个新面孔,看虽然是个读书人,但穿着一身旧衣服,便回身问他一句:“老爷,你要嘛?物美价廉,花十个铜板,买半生安稳!”
矮个气的直瞪眼:“还不滚!”站起来举起手,要过去打的样子。
小孩子也不顾新面孔了,起哄一声“读书人打人啦”,撒腿跑了。
青年瞥了一眼那几个年轻书生,捡起小孩跑走时掉下的一本毛边册子,掸掸灰,用官话念道:“《济贫录》?”便津津有味地翻阅起来。
几个年轻书生看见他捡起册子翻阅,面面相觑,不一会,走了过来,以官话来攀谈:
“不才见礼了。这位兄台,听你的口音,是外地人罢?”
青年连忙起来还礼:“小生姓于,山东济南人士,游学至嘉兴。”
姓于的蓝衣青年虽然衣着陈旧,但是谈吐文雅,举止斯文,博学广闻,年轻书生们暗自点头,颇带着一点倨傲,和他交谈起来。不多时,相谈甚欢,就请了独坐的青年,到他们那桌去热闹热闹。
酒过三旬,气氛活络起来。
推杯置盏间,姓李的矮个子书生,叫做李明之。谈到某个话题,忽然情绪激动,一摔酒杯,旧事重提:
“只论小说便罢了,又说什么‘文随时变’,当菲文言,兴白话!文随什么时变?随他们这些工商当道的时变么?我看李白泉这些人,不安好心!”
全场忽然安静。只听得酒意上脸的李明之痛声连骂:“反贼!反贼!”
高个的缪姓书生反应过来,惶恐地阻止他:“明之,好歹是文坛前辈,有功名在身。尤其是白泉先生,曾中进士三甲,不是俗人。不过是说文言与白话便罢,你可千万管住了嘴,不可过头了!”
李明之熏红着脸,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一把抢过于生手边的《济贫录》,向诸位同伴挥了挥,冷笑:“我逾越?好端端的,海陵派的李白泉这些人,做什么要兴白话?闲的没事干?再且看这本济贫录写了什么?”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于生倒是在那一叠声的“反贼”里面色如常,笑道:“这又怎么了?我看这济贫录倒是好东西。教人谋生的。”
老掌柜一边看到这册子,也难得插了句嘴:“我儿读了几天幼学,就拾到了这册子,这册子里面讲的一些东西,的确不错,有些用处。”
人人都知道,这最近南方,大部分工厂开的地方,都有分发的东西——编篡的白话的读物。
内容嘛,通俗易懂,专为工农商用,讲一些浅薄技艺。为的是是使贫民通过这些读物,获得一些谋生的法子。
因为绝大多数人不识字,往往还会有人在工厂附近不定时开设讲读班。教他们几个字,把这个《济贫录》通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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