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白玉似的胳膊,一直肩头,都有狰狞的伤痕。
这还是能看到的。黛玉眼尖,隐约看见她衣领里望进去,后背也有一条大蜈蚣似的伤痕。颜色已浅。
现在,都这样狰狞。
当时受伤时候,该是如何险恶?
渡儿平生很怕这位朋友掉眼泪,忙笑道:“他们很看不起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所以我是文职。只是刀剑无眼,一时也有误伤的......”
“闭嘴。”
渡儿连忙陪笑。
半晌,林黛玉才说:“还能写东西吗?”
渡儿小心翼翼地回道:“能的,只是不大稳当而已。多休整一段时间就好了。”
林黛玉闭上眼,忽然流泪恨道:“你们一个个的,倒都是巾帼!比男人还不怕死呢!倒只有我是担惊受怕的人,是胆小鬼!”
渡儿不知道黛玉嘴里的“你们”是指谁。她张开嘴,不知道怎么解释。
半晌,憋出来几句:“黛玉,我再没有活路了。嫁人生子,一生蹉跎,那不叫活路。自我爹妈冤死后,我……我恨这个世界......”
满眼所见,一片晦暗,凄风苦雨。
她一路北上,所见非人间。
路边枯骨随处可见,荒草冢中散落白骨。
逃难的男子埋完子,埋完妻,最终自己无人可埋。
富贵之家匆匆逃亡,丢下了苍老憔悴的老妾,在路边的白骨旁嚎啕。
土匪冲下山劫掠。但是这群土匪却比他们要劫掠的人更瘦弱。
伴随着饥荒的瘟疫在那些荒芜的村里传播,传不到城镇,就悄然消失了。概因这些破败的荒村里,再没有一个活人了。
她一辈子耿直的父母忠于这个灰朽衰败的王朝,直到死于流放。渡儿却厌恶着毁掉了她一切的灰沉沉的天空。
这个女孩子虽然诙谐笑眼对人,却实在是一个最激烈的人。
就如她的文里,嬉笑怒骂,却总是透着彻骨的讽刺。
她恨这个黯淡的世界。
所以,拿着推荐信,幸运的靠着林若山的这份情面,活到义军攻破城门的她,拉着板车上已经死去的老仆人,毫不犹豫地以一介女流之身,在那些被朝廷称作“反贼”的人开仓放粮给穷人而正苦恼于清点记录的时候,站了起来,说:你们需要识文断字的人?我就是。
话说出口了,也就平静下来了。
渡儿擦擦朋友的眼泪,温声道:“黛玉,你不是胆小鬼,我才是。我害怕这个世界。我害怕人间。所以,我不要笔了。我要剑,要拿得起的武器。要一群凶神恶煞的同伴。”
林黛玉终于忍不住伏案大哭,哽咽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天下无路寻自由,那么,人们便只能自己流血流汗,劈山造路罢。
只是,她推心置腹,生死相交的朋友从来不多。
三姐唱着山歌,远遁在漓江的烟波里。把她远远抛在人间。
与她文章结交,爱笑爱跳的渡儿不再拿笔了。要从此走入金戈铁马去。
即使是喜散不喜聚如她,也害怕,从此后,渡儿一去不复返。和三姐一样,再也走不回她的世界。
过了一会,渡儿听见林妹妹带着鼻音问她:“那边......他们,他们待你好吗??”
“好。一切都好。义军中虽然也有人说女子不该担任职务,首领他们却力排众议,说都是反抗□□的兄弟姊妹,何必男男女女,尊尊卑卑分的这么清楚。”
林黛玉沉默了片刻,喃喃:“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她没敢问渡儿过两天什么时候走。
她知道,渡儿这一去,她们能再次旧友重逢的机会,刀剑无眼,不知道要到什么年月了。
门内一片柔软的沉默。
门外,院子里传来敲门声。
敲门声急促:“袁姐姐,袁姐姐!”
是黎青青的声音,拔高了音量,饱含焦急。
“去吧。”黛玉看了一眼外面,眼眶仍旧有一些红,却半露出笑脸:“青青叫你必然是有事的。”
她从来聪明绝顶,焉能料不到,两个人短短时间能如密友似的亲近,除了性情投契,只能是有不少的正经事,需要借两个女子的密友关系,来进行商讨了。
只是从来不说破罢了。
渡儿难受地点点头。看见黛玉刚痛哭一场,有些怔怔的样子,坐在那。
她更难受了,故意做个鬼脸,笑道:“那么,我先走了。今晚你请我去看你的话本子改编的戏罢?我在军中,可没有这个享受的机会。可要最好的位置哦!看完我们讨论讨论你最近的话本子和新作的诗!”
但是这一出去,直到晚上,林黛玉满怀心事的睡下了,也没有见渡儿回来。林若山也没有回来。
半夜,月光如水,她一向眠浅,忽然心悸,被什么细细簌簌的声音惊醒了。雇来的侍女在耳房睡的正熟。林黛玉穿好衣服,披上外衣,拿起烛台,悄悄地去穿过游廊,蜡烛微弱的光里,见院子进门旁的杜鹃花落了一地,似乎被什么人进出时匆匆的无意践踏了。
她悄悄地往客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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