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虽有好处,但却使这位工厂主犯了一个难处――他麾下不止有这么一座纺织厂,他不好日日监视女工的一举一动,只好雇佣账房先生记账,监视,免得女工偷懒、顺手摸些零碎布料回去。
但是鉴于纺织的时候,蒸汽勃发,屋内太过闷热,不少女工会有脱掉上衣之类的举动。
而要巡视工厂,记账,能给女工讲活计,要看他寄过来安排的信的账房先生,必然要识文断字,但凡识文断字的,自认有几个面子,谁愿意这样“斯文扫地”?
只好请女先生。可是,这年头,别说能识字的女人了,就是认识几个字,能记账的男人,也绝不多。
罗照雪一来,这位面向看起来忠厚的先生就乐开了花。甚至还仗着初出深闺的大小姐不谙世情,更不会讲价,又给她往下压了一半的工钱。
罗照雪不知道,也不在乎,至少现在不在乎她的工钱曾经有能比现在多一倍的机会。
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她本来是绣楼上衣食无忧的大小姐,有丫鬟婢仆,虽然行动处处受限制,但是从没有要为自己的饮食而负责,为自己明天的活计而动手。甚至还有一大笔嫁妆,虽然这笔嫁妆她自己也无权随意动用。但总归是有的。
就算以后成了贵太太,掌管丈夫的后宅,经手丈夫的财富和小妾,那也是一种殊荣。
她赌气不去干活,天天在寄居的屋子里以泪洗面,后悔自己竟然做了状告父兄的傻事。又怨恨起义军,为什么要受理她的一时“冲动”。有时候,甚至不免怨恨起十三娘为什么要死的这么不平静。
工厂主看在义军的人情上,也不催她,但是却也不会给她一个子。
这样过了大概三四天,她终于却耐不住夜夜的饥饿。爬起来做了第一笔帐。
那日结的工钱到账的刹那,她捏在手里,觉得这简直要烫穿手心,是彻头彻尾的耻辱。淑女怎能为钱而去这样地做事?
不过,她的肚子咕咕地叫了。当众。那更加羞耻。
但她没有买过粮,更不会做饭。只好碎步掩面,头一次没有丫鬟为伴,自己进了饭馆,跟她觉得粗鄙懒惰的女工混在一起吃饭。
这样耻辱的日子怎么能继续下去?
此刻,她只恹恹地扭过头去,毫无精神可言点点头,权当作是和她们打过招呼了。
她作为嘉兴本地出身的千金小姐,尽管落魄了,也对这些女工持有和嘉兴本地士绅人家一样的看法。是绝看不起的。
何况,她自己作为新任的账房加监工,更知道那些行商之人的鬼话半句都不可信。他们怎么能拍着胸赌咒发誓说这些是清白女孩子?
她都听见好几次有几个女工在悄悄嘀咕什么“丈夫”,什么“逃出来再不回去”。更过分的还有说漏了嘴的“从前鸨母说……”这样的话呢!
难怪那些奸商尽管鼓动女工平时在外多穿的鲜亮些,但一时之间,仍旧没有嘉兴人愿意听他们的胡扯,把女儿送进来做工了。
嘉兴新鲜出炉的报童从纺织厂前一路跑过,喊着:“号外号外,原来潇湘君子乃是女君子!”
她没精打采地坐在工厂门口的桂花树下,叫住报童,拿几个铜子换了一张粗糙的“小报”,准备一会监视之余,打发时间。
等看着女工一个个走进去了。她正要也跟进去,一个女工,就是那个被她怀疑从前大约是楼子出身的,最机灵自来熟,叫她:“小姐,您还坐着吗?我看见西市的义军聚集,您的父亲和兄长,就要今天行刑了!”
罗照雪骇然。浑身一个激灵,报纸委顿在地。她再也顾不得今天的工作了。
她拔腿就走。
第69章 罗刹女(十二)
刑台上, 血迹未干。
这刑台,当年绑过杀死严酷主家的逃奴。
这铡刀,斩过抗坊厢抗钱法反矿税监的刁民。
这断头地, 曾流过多少皮包骨头、刁顽不逊的反贼血。
携着烈日而来的短发鬼,却把这里的旧血痕都晒得干粉了, 风轻轻一吹, 再也不见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新的血迹。
从前的血迹, 附近的居民说,那都是铁色的, 是灰沉沉的, 是菜色的, 是苦的。跟嘉兴府中那些来来往往的小摊贩,小市民, 一样的颜色。
现在的血迹, 却是新鲜的, 留着脂油的血。这血里有膏油,炽热的阳光下,没有片刻,就腐臭得叫人发昏。
血腐败之后的腥味总是臭的。
这血甚至更臭一些。
不过, 一个居住在这附近,老掉了牙齿的穷老太婆, 对和她一样家里没有一样值钱东西的街坊说:“我喜欢闻这个臭味了。”
街坊们都点点头, 深以为然。
但此刻, 刑台上又押上了新的犯人。喜欢看这新的血的人,却没有一个来的。
罗鸿飞示意义军鸣锣告市, 又派出人,把嘉兴的家家户户都通知了来看行刑——原是那天的那桩“告父案”, 最后的判决要执行了。
来的平民百姓仍旧不多,更没有一个绅士。
就算来的那些平头布衣的,也嘀嘀咕咕,没有往常的兴奋。
甚至,连义军里那些拢着袖子,出身士绅的大部分文士,也一个都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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