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的母亲在牛圈里生了她,不久就死了。
阿香三岁代替她母亲给严家干活,十四岁在马棚里生下了女儿。
她的女儿又在猪圈里生下了外孙女。
现在,外孙女生产了。
林黛玉想到阿香说的这些话,笔抖了一下,簿子顿时划了一条墨痕。她撕掉这一张,重新写:
“我问她们,你们的夫婿何在?
阿香说,没有丈夫。到了她们可以生孩子的时节,严家会不定期地牵另一些和她们一样穷的男人配种。
怀孕了,那些男人就又回去干活了。
说着,阿香没牙的嘴巴咧开,竟然笑了一下。她说,她年轻的时候,那个男人还会给她送一朵地里摘的小花。
那是皱纹遍布的脸上,至此唯一的温情。
看到她的这个笑容,我心里原来十分地痛苦愤懑,那些士绅,礼教的大丈夫,自己三纲五常的,如阿香他们,却是这样畜生一样过活!难道,不是只有牲畜,才讲究配种吗?随意地拆散,随意的匹配!可是,看阿香这样的温情,我心想,算了,算了,如果阿香愿意,可以请寿先生寻觅那些男人,为夫妻,老来伴,也不迟。
我问道:‘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阿香想了想,却露出了畏惧的神色,指了指土地。”
......
那天,寿玉楼见她们带回来几个形容褴褛,满面风霜的女人,听林黛玉声音低沉,眼圈发红地说:“我记好了。这几个没有姓,是严家的世代杂奴。”
这几个女人来得晚,被安排在女眷的前面,刚好和几个小姐附近。
义军不在意俘虏的身份差别,因此没有在意。
小姐们却无法忍受,惊叫起来,躲避这几个女人。
这几个女人映衬得小姐们益发容貌光彩耀人,楚楚可怜。林黛玉一向多情的心肠,此刻却无端硬的如铁石一般。别过头,再也不看小姐们娇弱的面容了。
剩下的四十六人,陆陆续续地找到了。
十人是在富丽堂皇的楼下的地牢里找到的,是寨里因为生病,欠了严家租子的佃农。尸体已经在水牢里泡涨了。
还有一个丫鬟,严家的下人供出来,说昨天因为刚刚遭了老爷的打,上吊了。
另有几个躲在仓库里的严家的奴仆。寻找过程中,倒是有意外之喜,发现了严家地下的暗库。与严家外围的那些农户瘦弱的排骨身躯不一样,里面粮食堆满仓,甚至不少都发霉了。
不过,剩下的三十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严家的老爷说,寨子里的这么穷鬼,谁知道怎么样了。欠债了被拖去喂狗,或者躺在自己家里饿死了,都是有的。
林黛玉全程沉默,这才说话,几乎是咬着牙的:“不用找了。”
寿玉楼等人吃惊地看着她。
她闭上眼,往地下一指。
义军中人大多出身贫苦,又常年军旅生涯和这些地主“打交道”,一看她这动作,顿时了然。蓝绸派的一些老练的商人也明白了。只有商会里头一次参与义军行动的,一些出身小商人的年轻人摸不着头脑。
等从地下挖出了二、三十具白骨,顿时一片哗然。林黛玉更是闭着眼睛,白着脸不敢看。
等清查过这些白骨的数量,基本上人数齐了。
义军的战士这才告诉他们商会的盟友,这是很多大财主、地主的保留项目——活埋。宗族、乡村里胆敢带头反抗他们的人,很多就被挖坑活埋,活活憋死。死前双眼突出,都是血丝,脸色发紫,这最是痛苦的死法之一。
年轻的蓝绸子们目瞪口呆。
“金满仓,银满仓,但看是枯骨堆满仓。”
林黛玉的日记写到这里,终于补完了,她怅然地以这一句作为结尾。
窗外,新来的义军中的登记官,已经牵着马在门口等候了。黎青青戴着蓝绸子,挺直地坐在枣红大马上,兴冲冲地对她招手。
她想起今天所要去面对的场面,略有忐忑。终于合上日记,长出一口气。
无论是金满仓,还是银满仓,终究要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抚摸着手边另一本《歌仙》的封皮,她神思不属。
只是,自己只会写诗作文,至多算账。今天的活计,能做得好吗?
如果辜负了寿先生好意,耽误了土地整肃,可叫她怎么办?
何况,她还要替一个人,把这一切看回来。
她一时思前想后,一时却怔怔的。原来不自觉走到了马前。义军的登记官对她一笑,这是个温美秀丽的青年,年纪轻轻,温文尔雅:“林姑娘,义军这里做土地登记等公务的,都要配马。概因地方略远,是在郊外,还需要奔波,你能吗?”
“这......”林黛玉愣了一愣,她出身大家闺秀,又是书香门第,也就是跟着林若山这几年学了一点马术。只是,实在说不上精通。
那登记官却不等她回答,又把一把黑色的配枪放到她手上,那冰冷的温度烫得她手一抖,惊愕地望向登记官,失手把枪给跌了。
这青年意味深长地笑道“林姑娘,义军这里做土地登记等公务的,都是要配枪的。你会使枪吗?”
林黛玉蹙眉望他,已然听出了刁难之意。便默然地俯身从地上把枪捡起来,拿在手里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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