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里,那些姨娘们,仿佛是依赖着大蜘蛛的寄生虫,总是挤成一堆,窥窥笑笑,缩在一边的,只待太太一高兴,叫道:“翠钿、红艳,过来!”就悉悉索索地爬出来,驯服地听从指挥,等待残余的羹饭。
即使再鲜亮的颜色,仍旧一切都是蒙着枯灰的。
只有进进出出的他的庶兄弟们,年少的面容,鲜嫩的肌肤和健壮的体格,能为这阴冷潮湿里带来一点火气,一些青春生命的热度。
但是他们常年酒色财气——有时候,他的哥哥们不过十几岁,就已经松弛了——族学不过是日常去点卯而已,不光是眼角下酒色过度的青色,脚步的虚浮,只会谈论玩乐,也是青春早早就去了的那样从内而出的松弛。
这些人的青春,来乃天赐,挥霍之下,便如朝露,还要被阴暗的大宅子再吸去,在姨娘们和太太的挤眉弄眼里——也就没几分热度了。
程继灵不太一样。
他是唯一一个被记在了太太的名下。
太太却再也没有像那一年那样,留他在屋子里吃点心喝茶。屋里的那个男孩子用的尿壶,也再没有教他用过。
别的兄弟吃喝玩乐,这些吃喝玩乐。太太也从来不会提供给他。如果有谁多和他说半句读书之外的话,第二天就能被太太打断腿。
一次,他族学内的一次考试,得了个头名。太太叫程继灵过去,除了打量他的容貌,就是问:可进益了?
他只是抿着嘴唇,不愿意说一句话。
太太便吐一个冷冷的烟圈:“你那个姨娘有勇气拉着你跪雪地,有勇气从塔上跳下去,你如果连书都读不好,再跳不出去这些污糟的地方,不如当初就进了我的屋子呢。”
他扭头就跑。
后来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他这个儿子,早就被父亲遗忘在了程家深处。
是那天,他和寿姨娘,在天雪地跪了一天也不肯进太太屋子之后。嘴里骂骂咧咧骂着“婊/子”、“婊/子儿子”,脸色发青的太太,亲自通知了程传宗——他的生父,安排他进了族学启蒙。
但是,他依旧恨她。
直到――
他每次听到他父亲的名字,大家都说他在祖母跟前侍疾。
当然,他也没有见过他的祖母。
只是人们都说,说他的祖母是个贞妇,程家本是书香之家,门风刚烈,她便守寡几十年,把独子拉扯成了一代学士。
圣上钦赐贞洁牌坊,那石头做的贞洁牌坊、御赐的节妇牌匾,就那样光辉地立在他祖母的院门口。
人们还都说他的父亲是个顶孝顺顶孝顺的,不愧是先世大儒的后裔。
他考秀才前,终于见到了一次父亲和祖母。
他按照考场上的惯例,去聆听作为学士的父亲的教诲。
父亲却只是背对着他,甚至对这已经长到十几岁而从未见过一面的儿子毫无兴趣,连头都懒得回,嘱咐了一些最枯燥无味的话,诸如“自己用心点。”
便打发他回去,专心喂着他的祖母喝药。
他恭敬地应完了父亲,正想上前和祖母打招呼,却被骇然地吓了一跳。
那是一张阴森森的层层帘子后,露出的一张干瘦的女人脸――年纪大了,褶子爬满了。
那双狰狞的眼,正越过他父亲的肩头,打量着他。
他说不出那是怎样的眼神。那眼神巡视着他,似乎在分辨什么。
当注意到他的鼻子、下巴这些像父亲的地方时,这双眼是温柔的。当注意到他长的不像父亲而像寿姨娘的眼睛、嘴唇、眉毛等地方时,那双眼里就有狰狞而恶毒的诅咒。
那不是看孙子的眼神。
他记得那些年纪比他还大了一轮,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同族学生压低声音,故意在他耳边吹气,他们说:你爹啊,的确总是在你祖母那里侍疾。连和你嫡母成亲的那夜,都在你祖母那里侍疾呢。
“你祖母刚怀上就死了男人。她一辈子几十年,守着贞洁牌坊,就只有一个男人。守着守着几十年,好不容易这个男人长大了,带给她一品夫人的封号,转眼 他的光荣又要分给另一个女人,甚至是另外好几个女人了。”
他们不说这个男人是谁,只是嘿嘿直笑,又转眼说起他的嫡母元氏,他们说:无子,不休乃深情?嘿嘿,一个几十年丈夫没进过屋子的女人,有子?那就该浸猪笼了。
他沉默半晌,从此后,对于元氏这位嫡母,他虽然仍旧感到憎恨,心里却起了一丝怜悯,不再避之如蛇蝎了。
他的父亲还在豪无所觉地细心地为母亲吹冷药汁。低眉顺眼,恭敬。
他又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一次,宫围传宴会,老太后主持。于是他的父亲程传棕,就带着赏赐的礼物回来了。
皇家显示一点温情,允许臣子们自己选择礼物。
程传棕为母求鱼,他选的那礼物是一条这个时节少有的海边鲜鱼。
人家都说程学士不愧是大儒后人,什么时候都记得孝道。
但其实,程学士的母亲程赵氏,根本不喜欢吃鱼,甚至闻到鱼腥味就反胃。这是阖府上下,包括他,都知道的。
之所以程赵氏院子里早年经常买鱼,是为爱吃鱼的,是程传棕。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