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叔侄终于得到了三姐的消息,匆匆赶往象林县的途中,顺道看望了刘四弟,孰料刚到了那个壮家村寨,就被告知:刘四弟早就跳河死了。
四弟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齐家兄弟说:“因为还不起债。”
可是四弟自来勤勤恳恳,身体健康,没有半点不良的嗜好,怎么会平白欠债?
齐道君说:“因为交不起地租啊。”
齐狗子说:“唉,可怜四弟啊。可叹四弟。他就是懒得慌,而且太粗心。若是多做一点活,若是少弄坏一点我们家的农具,他怎么会至于做了这么多活还倒欠债?”
林黛玉还不待林若山开口,抢先一步,在帷幕下,以冷得掉渣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你们可以少收他几成租。也可以免了他的债。”
齐狗子不屑同林黛玉一介女流说话,齐道君就插嘴:“免了他的租,减了他的债,那别人都要求照样,那我家可怎么过活?岂不是成了丁家了?何况,这位小姐,你可不要以为是我们害死了四弟。我们也不想的。我家可不像章家那等劣绅,还要动用私刑的。我们只是把四弟带到衙门去,让老爷们评评理。谁叫四弟竟然怕成这样,还没到衙门,就寻了个机会,跳河了。”
说着,他抹起眼泪,唏嘘不已。
少女忽然想起来,三姐那天烈火一样的眼神,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骸骨。
此刻,她颤抖着嘴唇,恍然大悟,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现在只想快一点见到三姐。
可是马上就要到了象山县的时候,在船上,林黛玉远远地,早已看见了一个什么东西悬在城门上。
少女的面容一片雪然,牙齿上下打抖,低声问道:“......那是什么?叔叔......那是什么?”
林若山没有回答。伸出手捂住黛玉的双眼。
沉默已经是答案。
她眼前一黑,拨开林若山的手,刹那天旋地转,趴在船边,呕吐了起来。
看着她吐得连胆汁都要出来了,林若山没有去安慰她,只是问:“还要下船过去吗?”
“去。”这个连看到自己的血都会觉得不舒服的娇弱少女,咬着牙,从满是灼痛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咸味的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了喉咙。
第二天,章家人发现,刘三姐的尸首不见了。不知道被谁从城墙上取走了。
这一夜,黛玉做了一夜的噩梦。
她梦到了自己亲手取下来的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看到了那双早就没有神采的眼睛。
可是,这又是一个美梦。因为她还梦到了三姐教她采茶、教她凫水。
最终,一切都在大火里燃尽。散尽风里,散入水中,就像三姐曾经有一次在采茶的时候,对她笑着说:“我如果死啦,我就要变成桂林的山,桂林的水,桂林的风,桂林的百灵鸟,始终唱着桂林的山歌。”
说着,三姐还撇嘴:“我才不愿意埋在地里。说不得什么时候我埋的地方,就变成财主们的地啦,那我不是憋屈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头上是桂林蔚蓝的天,身下是小舟,正在漓江的碧波上微微荡过。而头发丝,都被眼泪浸透了。
船檐边的漓江水,依旧清如镜,依旧水面茫茫起雾波。
正如辞别的那一天。
白雾里那记神异的身影。穿着打重重补丁的农家衣裳,远远地,隐没了在薄雾里。
永远地隐没了。
林黛玉离开的时候,特意去永福、象山农村里转了一圈。
去年分了几亩地的农民,他们那几亩薄田,早就不知道怎的,又到了地主手里。
好像没分过田似的。
地主还是一模一样地收着租,农民们还是一模一样地穷困潦倒。
田野里,一户章家的佃农,得了大肚子病,倒在了地里。他骨瘦如柴的妻子匆匆来扶起他。而他已经死了。
他比去年,多活了一年。
而与林若山相熟的一位朋友,告诉他们:
赵大人在桂林耽搁了一年,平了民变,离开的时候,才安下心来。对继任永福知县的王大人说:“去年归知行和章家,太过了一些,百姓纷纷饿死、逃荒。地就没有人耕了,税也找不到活人交了。本官查看永福县的账本,这是肥了他们私家,公家受损啊。你们难道不知圣人说过,百姓需要休养生息?看今年,百姓活得下去,才能接着交下一年的税,交下一年的租子啊。否则闹了民变,朝廷寸米都收不上来,本官就拿你们是问!”
林若山听了,笑着对黛玉说:“你看,世上总是有数不尽的傻子。一个是收足一百的租税,收一年,百姓立刻就造反。一个是收十年的租税,每年收五十。老百姓感恩戴德。你看,到底是谁傻?是贪官章大人傻?还是清官赵大人傻?”
一个是当下就被章家归大人逼死,一个是困苦三年,甚至是十年,最后劳累病饿而死。
谁傻?
是我傻。
这就是所谓清官。我曾经寄予厚望的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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