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朝的声音,还有点难以抑制的发抖:“骨肉既受火煎熬,神魂无所依,必飘散矣。祭之而不能享,思之而不能梦。”[1]
这一刻,他是止不住庆幸,姜握当日没有舍得走。
否则,他看到这封遗书,只怕要受不住。
哪怕……他知道她非此世人,他能接受她平静无伤的离开。但他,真能够承受把她葬身以火,思之而不能梦吗?
姜握走过去,握了握他的手,在初春之时,却是凉如冰霜。
她安慰道:“其实在陶姑姑、师父走后,我就知道,不能这么行了。”
死对于死者是终结,对于活着的人影响才更大。
当时的姜握,更在意自己,她想按照家乡旧俗死后火化。
可如今,她更在意的,是将来会被她留下来的人了。
她本就不能如陪陛下一样,陪曜初、婉儿、太平她们至将来,若是死后留下的遗书,是让她们把自己烧掉……
按她的遗书来行,于她们而言不单单是情感上痛苦,只怕更是政治上的打击。
于曜初而言,帝王名声何处?
哪怕可以秘密行火葬,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若真让有心人抓到一点风声把柄,大肆宣扬新帝把先帝的大司徒、自己叫了多年姨母的长辈,真正意义上‘烧成灰还随手撒了’。
姜握已经能想象到,会对新帝的名声,产生什么样致命的打击。
或许还会以‘孝道之说’,对女帝继位之事发出攻击。
而若不按她的遗书来行火葬事,估计她们几个孩子心中,也总是一桩愧悔,觉得不遵遗令会让她魂魄不安。
既如此……就罢了吧。
不过曜初这封信倒是提醒了她,回去得把那封遗书出来烧掉换一封。
否则将来,只怕曜初婉儿她们,就要如今日崔朝一样,被大大创到。
姜握想,她大概在这里待的实在太久了。
这些,已然都是她在意的家人们。
当年,她想的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安排自己的后事。
然而几十年过去了,她现在,想按照家人们会好过一点的方式,由着她们来安排自己的后事。
见崔朝依旧有些失魂似的,姜握就换了话题,把他的思绪引开:“那你正好告诉我,你的遗书又是什么呢?”
崔朝回神,亦摇头道:“时过境迁,我的遗书也无用了。”
当时那个情形,他的遗书是特意写明:将来所有身后事的处置都交由夫人姜握全权处置,不令崔家插手。
毕竟当时崔家对他来说,还是庞大的心理阴影,生怕死都不能摆脱的那种庞大。
他生怕被崔氏拎回去埋了,这也就算了,更怕崔氏会以他无子为由,肆意给他安排下嗣子,然后来掰扯什么继承权的事儿。
说起来,有段时间,崔朝还很是担心自己的遗书没法执行:他倒不担心先帝会不支持他,但问题是有段时间所有人都以为会是太子李弘继位。
崔朝想想自己跟太子不太熟的人际关系,想想太子对世家的推崇……尤其是,太子后来跟姜握隔阂日深,甚至闹到两人不能共处一个朝堂的份上。
当时给崔朝愁的,都想过,要不他们夫妻躲去海外,漂泊异乡再不回来算了。
不过……现在看来,这封遗书就纯纯多余。
别说崔氏了,如今把崔卢郑王剩下的捆一捆,让他们上大司徒府邸来搞事,都完全不够看的。
两人坐在院中,看到仲春时节,春雨过后,树木长出了新芽。
“那等回去,咱们都把遗书换掉吧。”
“好。”
**
洛阳神都。
将作监下属的丹青院。
王鸣珂抬起头来,认真检查过装裱后的大幅字,这才道:“不错,送去东宫吧。”
其实原本宫廷的画师,并没有专门的官职和署衙。还是王鸣珂回京后,圣神皇帝在将作监加设了一个下属机构。
而丹青院也不止负责作画,更负责保存、装裱、修复书画等事。
王鸣珂出身世家,既发自内心喜爱画画,自然也擅长鉴定装裱的工艺。
毕竟此时书画的装裱是很要紧的,俗话说——“装潢者,书画之司命也。”又有‘三分画七分裱’之称,可见装裱,对于书画的观赏美观与收藏寿命有多么要紧。
王鸣珂可是见过好东西的,刚上任就向圣神皇帝打小报告:她觉得如今宫廷的装裱手艺,在直幅、屏条等技艺上倒还过得去,但在一些小众的圆光、斗方字画的装裱上,所裱成之作,便不如世家雅致牢固。
她表示之前听说过:卢氏和崔氏有几房藏有祖传密方。
圣神皇帝闻言,很快派人去向这些人家‘友好请教’去了。
世家:……果然,比敌人更可怕的,是叛徒啊!
*
“这字写的真好,必是皇储所书吧!”
王鸣珂闻声抬头。
只见是千金公主进门,正好跟捧着字卷的宫人擦肩而过。
王鸣珂就笑着起身迎接:这位可是她最近挺喜欢的客人。因千金公主近来给她送了好几幅珍贵的古画!
不看僧面看画面,千金公主来她立刻就露出了笑容。
而千金公主可不是大慈善家,她之所以疯狂重金投喂王鸣珂,就是想弄明白她猜测的宫闱密辛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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