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仍然在荀子门下那般,大家相互争论、思辨,一天一夜不停歇,总是会有个人心服口服,彻底承认对方是对的为止。
但朝堂不是学堂。
不论韩非作何想,不论李斯是不是能理解,他都做出了抉择。
所以面对韩非的冷静,李斯彻底无言。
到是韩非慢吞吞地从长案之后站起来。
他动作慢,起身之后缓缓走到李斯面前;他说话也慢,韩非抬起双手,斟酌许久,才尽可能以不打断的方式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恭喜,”韩非说,“如愿以偿。”
面前的青年公子,生得和气、举止妥帖,因为结巴言语也总是温吞简洁,好似没什么脾气。
可是李斯知道,韩非并不慢。
“什么如愿以偿?”李斯问。
韩非侧了侧头。
他一双眼睛闪了闪,而后仿佛好脾气的干净面孔呈现出几分淡淡笑意:“出师、师之后,斯可来韩。我为之举、举荐,同窗再同僚,多好。”
恍然间,李斯好像回到了还是学生的时候。
少年意气、满腹憧憬。即使李斯为平民,韩非为公子,可同为荀卿门生,仿佛出身与家室不再拥有差距一般。
这是韩非曾经与李斯说过的话。
那时的韩非已经准备回新郑了,告别当夜,李斯登门拜访,韩非就是这么对他说的。
当时他是如何回复的?
李斯的记性不如韩非好,可昔日分别的场景记忆犹新。
“韩国虽大,”李斯摇头,“但也没大到能容下公子与我。”
“通古欲投、投何处?”韩非接道。
“秦能。”
李斯笃定出言,好像他仍然是过往的少年:“秦国用商鞅,贯彻新法。秦王野心,与公子所展宏图不某而合。为何公子不与我一同去往秦国?”
韩非闻言,朗笑出声。
他没变的。
李斯很清楚,回到韩国后,纵然韩王不重用公子非,韩非多少有些抑郁不平,但他依旧是王室公子。
公卿的身份,至少能让韩非在韩好生撰写自己的文章论著,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秦。”
韩非重复了一遍过往的话语,他摇了摇头:“秦亦不能?”
李斯问:“为何?”
当年的韩非没有回答。
今日凝视着这张仿佛还残留着少年意气的面孔,过去的李斯与当下的李斯重合,发出了同样的问题。
“我若、若死了,”韩非侧了侧头,“你会过的更、更好吗?”
李斯一怔。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
他话出一半,戛然而止。
这就是韩非的答案。
秦也容不下公子非与李斯,并非秦廷不足以让二人同时施展抱负,是二人之间,秦只需要一个。
李斯很聪明,当年在荀卿门下时,先生就称赞过他。说李斯想事情总比其他同窗快一些,别人想一步,他能想三步。
可韩非比他更聪明。
寻常人想一步之后的事情,韩非能想到秦统一六国之后。
如果秦国只需要二人其中之一,李斯更希望这个人是自己。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也不惮于送友人一程。
“你……”
这个关头,李斯却格外的平静。许是他与韩非彼此知根知底,哪怕是被揭露了真实心理,李斯也没有任何内疚和惭愧的情绪。
他甚至有些了然和骄傲:韩非当然能摸透他的想法,他们同窗友情并不作假。
“你亦可以反过来除掉我。”李斯坦诚说:“若能死在公子手中,我服。”
“我不愿。”韩非淡淡道。
为什么不愿?
究竟是为什么?
李斯就是想不通。
他知道韩非有时候是想得太明白了,看到了结局,不愿意行徒劳之事反而陷入虚无。只是当情况真的发生时,李斯仍然是无法完全理解韩非的思路。
越是不明白,就越让他清晰的认知到二人之间的差距。
甚至是当秦王政明确展现出韩非不用则杀之的观点时,李斯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韩非不争,所以他不战而胜。
“秦王知晓你为大才,”李斯说,“若不为秦用,也不得留给他国用。你当真如此选?”
“你为,为秦臣,”韩非答非所问,“事秦王,如此行事理所……应当。”
“我所作所为,事事如公子所愿。”李斯说。
韩非认为国君应拥有绝对的权力,认为臣子应做国君的手脚、做工具,完全为国君利用。李斯做到了,而且他自诩做的很好。
昔日的同窗,当今都说李斯、公子非虽为荀卿门生,但贯彻的是法家之道。
可李斯觉得他不是。
他走的是国君之道。事秦王,因而秦王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李斯本以为韩非是要赞许他的。
但韩非却摇了摇头。
“别做太绝,”韩非轻声说,“留个后路。”
李斯阖了阖眼。
这不是出于理念,而是出于对友人的叮嘱。李斯很明白,韩非下笔极其偏激绝情,他恪守理念、近乎严苛,在他的观念中几乎寻觅不到任何关乎于人性的存在。
但他终究是个人。
因而想要报韩王之恩,因而不愿看同窗走上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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