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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主沉浮_尘印/千觞【完结+番外】(147)

  同样是父皇的孩子,为什么我和他的处境,判若云泥?

  我目不转睛的盯住那个打扮得像金童般粉妆玉琢的小娃娃,有种说不出的qíng绪在我胸口翻腾,牵扯着心脏。那是跟失去娘亲完全不同的难受。

  日后,我明白了,这种感觉,是嫉恨。

  我恨他。我更想让父皇把目光从冷尘身上移走,转到我这边。

  就看我一眼,叫我一声,我都心满意足。但就是这么个小小的心愿,与我,难如登天。

  除了宫宴,我根本没机会看到父皇的身影。

  开元宫墙外的杂糙寸寸长。我枯坐在青石台阶上,聆听着高墙外飘来的鼓乐。

  每个清秋时节,宫中都为太子冷尘的生辰大肆cao办。可除却已经长眠huáng泉的娘亲,谁又知道,我的生辰也是在秋天?

  我无言地走出开元宫,踩着金huáng落叶,循声来到御花园,躲在花丛里遥遥观望。

  冷尘正扯着父皇衣角撒娇,一口一声「父皇」,让坐在父皇边上的皇后眉开眼笑,得意地直夸尘儿聪明。

  父皇背对着我,隔着花丛,依然只是个看不真切的身影。金冠黑发,在秋阳下宛若天神。

  他摸着冷尘的头发,低沉的笑。旁边几个满头珠翠的妃子,也抱着各自子女,都用暗藏嫉妒的艳羡眼神看冷尘。

  那几个,也是父皇的孩子。生母是妃嫔,注定他们争不过冷尘。可无论如何,他们也比我这个被父皇完全漠视的大皇子好上千万倍。

  我不甘心。

  倘若这就是我的命,那我今后不信天。

  ◇◇◇

  我开始流连于宫中藏书院,饥渴的汲取着各种学识,武学典籍当然也没放过。

  要成大事,除了头脑,还得有qiáng健体魄。

  藏书院的仆役对我不冷不热,去也不gān涉我的出入。毕竟再怎么不得势,我的身份,始终还是天靖的大皇子。

  我从浩如烟海的书籍中抬头,数年光yīn已匆匆过。十一岁那年,向来无人问津的开元宫突然热闹起来。

  父皇下令,要我去书苑念书。

  我听侍人宣完旨意,一瞬间竟不敢相信——父皇,居然想到我了?

  可这点欢欣和期盼在我踏入书苑的第一个清晨就被粉碎。

  太子冷尘浑身锦衣玉饰,被几个皇子簇拥着,盘踞了本该属于太傅的座椅,用高傲不屑的目光看着我。

  小小年纪,已经气焰嚣张。

  原来,所有皇子,只是为了陪伴太子上书苑,才被召集一堂。若非如此,恐怕父皇永远都不会想起我的存在。

  我在心底自嘲地笑,默默走到最角落里的那张书案前坐下。

  我有自知之明,只能躲在最不显眼的yīn影里。然而即使我退缩到这地步,太子仍旧没打算放过我。

  「你怎么不过来给本宫磕头请安?」他指着我尖叫。边上的几个皇子也跟着起哄。

  我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翻开书卷,专心念诗文。

  太子红润的小脸顿时气得更红,把座椅扶手敲得「嘭嘭」响,怒道:「冷玄,你跪下!」

  我只觉得悲哀,父皇,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张狂蛮横的脓包太子?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完全没有半点皇族气度。

  治国安邦,靠的是雄才伟略,绝非作威作福。

  我的态度明显激怒了太子。几个皇子察言观色,讨好的朝我吆喝起来。二皇子更是抓起书案上的砚台砸了过来。

  我头一偏,砚台呼呼从我耳旁飞过,撞上墙,墨汁四溅,将幅字迹清俊飘逸的墨宝染的一塌糊涂。

  二皇子小我两岁,他的母妃是戍边大将的妹妹,自小舞刀弄枪惯了,进宫后收起了打打杀杀,却把儿子教得莽撞bào躁。

  一击落空,二皇子gān脆捋起了袖子,像头发怒的小老虎,气汹汹冲到我面前,把我案上的纸笔书砚都扫到地上。

  他挑衅地看着我,举着拳头向我示威,门外一声清咳,让他放下了手。

  进来的人,是太傅秋先生。

  他并不似我想象中须发花白的老夫子,反而像他的字迹一样清俊,脸上带着抹温润笑意。

  看了看那片láng藉的字帖,在看了看地上,秋太傅笑了,弯腰,将书卷、砚台……一样样捡起来,放回我案头。

  二皇子终究是小孩子,在太傅面前还是有点胆怯,挠了挠头,悻悻走到自己的书案旁。

  几个皇子也都乖乖地入了座,只有太子咬着唇,突然拎起了案上的镇纸青石。

  我忙提醒还背对着太子的秋太傅:「小心!」可那方青石已经砸中了他的腿。

  秋太傅秀逸的眉毛皱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拾起镇纸青石,走向太子,微笑着叫太子坐回自己的书案前。

  太子不服气地等着他,仍霸占着他的座椅不放。

  他微笑依旧,放下青石,转而拿起戒尺,轻轻在太子掌心敲了一记。

  太子的尖叫惊天动地,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你竟然敢打我!」

  秋太傅淡淡笑:「苍皇陛下既然把太子jiāo给我教导,我当然要尽心尽力管教好太子。」

  「你——」太子眼睛瞪得滚圆,看到秋太傅再度举高的戒尺时却害怕地闭了起来。

  戒尺这回只敲在了书案边缘。秋太傅笑一笑:「太子,称呼先生不能『你』啊『你』的,要叫太傅。」

  「你!」

  「啪!」戒尺又落到案上,力道重了三分。

  太子唬得小脸发白,终于爬下座椅,心不甘qíng不愿地叫了声「太傅」。

  我看见,他眼里闪动着恶毒的光芒。我想,秋太傅也应该看到了,却什么也没说,径自入座,翻开了书卷。

  太子和那几个皇子们,到底有没有听进他多少讲解,秋太傅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只是怡然自得地写上几笔,喝着清茗,看窗外竹影婆娑。

  他的目光,一直都是那么温和含笑,只有在他凝神远眺的时候,眼神里才会掠过抹淡淡的讥诮和疲惫。面对一群骄纵跋扈的皇族子弟,他多半也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罢。

  我低下头,认真写着他布置给我的功课。诸多皇子中,我年岁最长。他给我的功课也最多。

  十一岁的孩子,还是有点天真。我jiāo上誊写得工工整整的诗篇,听着他的夸赞,心里欢喜又得意。

  他是娘亲以外,第一个重视我夸赞我的人。

  太子年幼,所以只上半天书苑。没到午时,原本晴朗碧空忽然yīn云密布,未几,飘起冰凉雨丝。

  皇后和各家妃子派人来接小主子的侍女们已经站满了门外。

  我坐在书案后,等着雨过天晴。

  「大皇子没有人来接?」秋太傅拿了油布伞,有些讶异地问我。

  我摇头。

  他静了一下,随即微笑:「我送大皇子。」

  跟他走出书苑时,我发现,他被镇纸青石砸中的那条腿行动间有一点迟滞。

  七岁孩子的手劲,有时候并不弱,心肠,更狠毒。

  我第一次看到父皇,是在每年一度的宫宴上。那时我已经是个三岁的孩子。

  三岁时发生的事qíng,许多人都不会记得,我却印象特别深。

  只因为我的童年,除了娘亲和那座冷清破败的开元宫之外,其实,只有一片空白。所以,任何一点点的快乐,我都牢牢的刻进了脑海最深处。

  能见到父皇,是我有意识以来,梦寐以求的愿望。

  娘亲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每当我问她,父皇为什么从来不来开元宫看我们母子时,娘亲始终笼着层忧郁的面容就会变得更黯淡,然后背转身,在她以为我没看到的地方默默落泪。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流泪,可我想知道,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不然,为什么一次都没来看过我,看过我这个长子?

  三岁那年的宫宴前夕,我缠着娘亲,要她带我一起去。

  娘亲拗不过我,找出她收藏在箱底最艳丽的一袭长裙拆了,连夜替我裁剪fèng制成一身漂亮的新衣。

  她坐在颤抖的宫灯火焰旁,一针针,打发走了寂寞漫长的黑夜,容颜温柔而美丽。

  而我,兴奋的睡不着觉,趴在榻上,幻想着父皇是什么样子。

  可宫宴上,我并没有看清楚,父皇究竟长什么模样,因为相隔太远。

  娘亲和我,被一个冷眉冷眼的宫侍领到金殿最末的一张金漆案几后入座。

  金殿上,侍者如云,丝竹缭绕,连空气里,也溢满帝王家的奢华气息。案头每件器皿,都宝光闪烁,几乎耀花了我的双眼。

  尽头玉阶正中的巨大龙椅里,端坐着我的父皇。

  他那时,还是太子。老皇帝身患陈疴,缠绵病榻已有数载。朝政大事,全由太子苍代皇摄政。

  他虽然尚未正式登基称帝,可朝野上下,都已悄悄地用「苍皇」来称呼他。

  他的声音,非常年轻,清朗动听,就像滑过最上等绸缎的美玉。抑扬顿挫间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魅力,传遍金殿,让满朝文武肃然听命。

  我透过舞姬们甩开的水云长袖,凝望着这个天靖最有权势的男人,心头充满骄傲。

  他,是我的父皇。

  我很想很想,他会看到我,会过来抱一抱我,用那悦耳的嗓音叫我一声「玄」。可直到宫宴结束,曲终人散,他都没有朝我这边跨出一步。

  看着他拂袖踏入珠帘后,我失望地低头,把手递给娘亲,跟着她默默离开了金殿。

  什么时候,他才肯正眼看我一眼?……

  在那之后,我问过娘亲很多遍这个问题。

  娘亲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想我解释,只是忧伤地望着我。直至她病逝的那个晚上,她的目光里才多了点更深的忧虑和不舍。

  「玄儿,玄儿,娘亲不想走啊,可娘亲实在撑不住了。今后,你一定要乖乖地听话,别跟人争什么,娘亲真的不放心留下你一个人,玄儿……」

  她不舍得留我独自面对冰冷的宫殿四壁,握着我的手,挣扎了整整一个夜晚,黎明时分,终于松开了五指。眼角,犹带水光。

  她是这世上最温柔美丽,待我最好的女人。我抱着她逐渐变冷的身体,哭得很伤心。

  从此,我只有孤独一人了。

  ◇◇◇

  娘亲的离去,没有激起丝毫波澜。只因为靖老皇帝在几天前驾崩了。全宫城的人都为老皇帝的丧事忙得焦头烂额,谁也不会来关心个病死的卑微宫女。

  老皇帝出殡后,才有几个杂役来开元宫,用一口薄皮棺木,带走了娘亲。

  那一年,我六岁,丧母。他双十,丧父,身登大宝,帝号「苍」。

  那年宫宴,没有了娘亲的陪伴,我一个人,坐在人声鼎沸的金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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