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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慕容冲_楚云暮【完结】(179)

  此刻他二人就并肩齐头地倚在一张雕花镂玉的三扇屏风榻上,听堂前水榭里的乐班在chuī箫弄笛,前些时日新得的那剑舞优童正倚在司马元显膝畔为其捶腿。一曲终了,司马元显受用无比似地眯起眼道:“任兄觉得此曲如何?”

  任臻抚掌赞道:“好听!就是大点声就好了,离地太远,如隔靴搔痒一般,如何听地真切?”

  司马元显闻言哈哈大笑——曲乐之声隔水传来方才清越婉约,是个曲径通幽的意思。这任臻平日花花公子似的无所不jīng,却是附庸风雅,居然说出如此引人发笑的俗话来。过了片刻,他忽然凝了笑意,蹙眉望向微笑着的任臻:“任兄何意?”

  任臻信手一指堂上层层叠叠的丝纱垂幔:“在下是个粗人,不懂此间道理。但在关中亦曾闻胡人演乐,往往大开大合振聋发聩,直达人心。到了江南方只此地听曲须讲究qíng调,遮遮掩掩曲曲折折隐隐约约,可听者远在十丈之外,又层层隔音削弱之后,听进耳中的还剩多少?”

  司马元显垂下眼睑:“你我既是同一立场,任兄不妨直言。”

  “若论施政行权,相信朝廷之上无人是殿下的对手,然手无兵权,令不出三吴,又如何与人抗衡?”

  人,自然指的是谢玄,东晋朝中唯一敢与司马元显分庭抗礼之人。当年司马元显上台之后原是为富国qiáng兵不得不启用在野的谢玄为三军统帅,然而握有北府军十万之兵的谢都督屡立战功之后已然羽翼渐丰,与江南士族同气连枝互为表里,便隐隐有了与东晋朝廷叫板的实力。司马元显纵使贵为宰辅,实际掌控的兵力只有台城禁军,政令亦难出三吴之地,而外藩如荆州扬州等有驻军之地皆自成一派。就算要打西川谯纵,领军主帅十有八九也是谢玄本人或是麾下的北府将领,而轮不到司马元显去建功立业,那他们一场辛苦又不过是为他人嫁作衣裳。

  任臻一针见血,他又何尝不明?“那依任兄之言,小王该去夺谢氏的北府兵权?”司马元显淡淡地问道,心中则道:若任臻答是,便是处心积虑要挑拨离间引他与谢玄争权夺势而终致东晋内乱,可见其包藏祸心,此人便万万留不得了。

  谁料任臻一摆手道:“北府军乃谢玄一手创立,根基已深,夺之谈何容易。何况将相争权有如伤筋动骨,于国于己皆是无益,敝国还须仰仗贵国出兵,同灭后燕,共图大业,在下奉命在身,怎敢出这等馊主意?”

  司马元显顿时起了几分兴致,倾身追问:“那任兄可有良计?”

  “募兵。”任臻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道,“如今三吴诸郡税收政务既然皆在殿下掌控之内,大可以安帝之名下诏征调各个郡县内已免除奴隶身分的佃客移置京师,以充兵役,如此不过一年半载,殿下便有了与谢玄相抗衡的兵力,又何必忌他制肘?”

  司马元显默然,在脑海内暗自计较了许久,心下已有几分活动,嘴里却说地甚是保守:“兹事体大,还须从长计议。”

  “这个自然。”任臻见好就收,料司马元显已有计较后着,便笑微微地与其推杯换盏——他想起了离开长安之时,姚嵩的话:此去建康,成败在司马元显一人。

  当时自己诧异反问道:司马元显虽执掌朝政但不过弱冠,哪里就这般厉害?姚嵩一摇头道:“就因为此人年轻,自然锐意进取,一心图qiáng,可惜太过刚愎自用又急于求成,便是他致命的弱点。”

  任臻不得不再次佩服姚嵩千里之外尚有识人之明——司马元显分明是心动了——能压制谢玄成为东晋真正的无冕之王,怎不令他神往。

  东晋隆安二年,前将军兼豫州刺史谯敬王司马尚之上奏:祈出兵四川,收复西蜀,中书令王恭首次附议,更提出与燕修好,签订盟约,来换取他们对东晋西征的支持。

  王恭在此之前乃是坚定的“北伐派”,提起盘踞中原的燕国几乎是咬牙切齿,谁也没想到他会忽然改弦更张。又有臣子指出东晋历朝以来数次西征皆铩羽而归,如今北部边疆与两燕都时有摩擦,一旦分兵西进,恐腹背受敌,重蹈覆辙。位列首班的司马元显待身后一片赞同声起,方才袖手昂头,骄矜地道:“谁说国朝无可用之兵?!北府军既然无暇分兵,那便不必分了——由朝廷另行募兵就是!”

  此话如一石激起千层làng,满堂静默之余尤以立于另一侧的皇弟司马德文最为震惊——司马元显在朝中再跋扈到底手上无兵权,若有朝一日他重兵在握,再凭他的皇族身份为何不能号令天下甚至登高一呼行废立之事?!司马元显洋洋洒洒地已将眼见满殿之上,群臣诺诺,竟无一人有胆量有立场去驳司马元显的话,连一贯耿直刚硬的王恭都反常地沉默以对,他这素来软弱又无实权的挂名王爷又怎敢逆他的意?到最后司马元显竟撩起蟒袍衣角,疾步拾阶而上,两旁的宫女太监皆是呆若木jī地傻眼看着这开国以来头回未经宣召就直上御阶的王爷。司马元显则丝毫未觉不妥,他在双眼放空的晋安帝面前提袍跪下,恭恭敬敬却又不容商榷地道:“皇上以为如何?”

  司马德文张了张嘴,到底不敢阻止呵斥,而晋安帝对这个熟悉且凶狠的“堂弟”更是向来发憷,如今尚不知发生何事就被推到台前,只得紧张地抓了抓明huáng色的褥子,磕磕巴巴地点头道:“准准准准,准奏。”

  一时下朝,司马德文赶上几步,叫住了王恭,王恭转过身来见是琅琊王,便低头一避,躬身作揖:“大王有礼。”

  司马德文此刻五内暗焚,哪有空虚礼,一手携了他的袍袖紧紧攥在手里,却还不忘低声细语、避人耳目:“王大人今日朝上为何忽然附议筹建新军之事?”

  王恭苦笑道:“谯纵割据西川,久为大患,司马郎君既有心收复,我等为人臣子自然——”司马德文焦急地打断他,gān脆挑明了问:“王大人此举可是出自谁的授意?”

  王恭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谢玄——这司马德文倒是比皇帝还要紧张朝政局势,可惜实力薄弱、有名无实,当然非常紧张拥兵石头城的谢玄的态度,若真是一直庇护他们兄弟的谢大都督也倒向了把持朝政的司马元显,后果自然堪忧。

  可他此时身不由己、有口难言,面上却还是一派淡定风度:“大王若然对此存疑,何不亲自求问?”

  司马德文想了一瞬,顿时明了过来,随即冲王恭一拱手,无声离去。

  他上了车驾,帘幕放下之际低声对窗外心腹密语道:“持本王信物,速呈谢大都督案前!”

  不出三日便是一年一度的咏真观打醮法事,帝后皆要例行出宫,自然声势浩大,一向清净的dòng天福地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宫里宫外的执事侍卫宫女太监并文武百官挤了黑压压一地的人,只是这一次的集会气氛着实微妙,有不少大臣都“称病不来”,例如司马道子与司马元显两父子;又例如王恭与王澹两父子。皆因前日朝上司马元显忽然以安帝名义下诏qiáng行征调扬州各个郡县内已免除奴隶身分的佃客移置京师,以充兵役,此举雷厉风行,在朝上一石激起千层làng;显然下一步便是yù自己挂帅收复川蜀了。自西晋八王之乱导致神州沉陆,衣冠南渡之后,复国于江南的司马氏便很忌讳皇族掌兵,历代亲王无论多位高权重也都不予兵权,虽然这也客观上造成了士族发展坐大,藩镇听调难宣等弊端,但总算维持均衡,勉qiáng至今。如今“司马郎君”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势要破一回祖宗惯例了,可拥重兵于石头城的大都督谢玄岂会甘心?鉴于如今两派相争qíng势不明,众人皆是三缄其口。

  外面再群qíng暗涌,却分毫也影响不到王神爱的冰雪琉璃心。侍女们打起帘子,扶着她由华盖八宝车上下来,站在晋安帝身侧,打量着这座香火不断,颂道不绝的琼楼玉宇,面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淡然微笑。掌印江南道教的了清真人迎上前来,对帝后行毕大礼,又特意冲王后打了个稽首:“无量寿佛,娘娘气度越发出落不凡了。”无他,皇后一年捐出的脂粉钱,便足够供奉道观一半的开销,而咏真观有今日规模,得王谢子弟助益不少。

  “多谢仙长。”王神爱淡然一笑,她素有慧根,幼年无知之时父亲打坐悟道之时便常跟着学样学样,母亲有时看见了还笑话她怕将来要出家做个女道士去——如今身锁重楼深宫,此番戏语倒是提也休提了。

  司马德文与她并立于皇帝两侧,一左一右地搀住晋安帝规行矩步缓缓行来,他近来心中有事,急地嘴角都燎出了几个水泡——石头城离建康不出半日即可往返来回,而他派出去的信使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谢玄方面亦毫无动静,似是撒手不理这朝中风云了。司马德文知道自己的皇帝哥哥是指望不上的,无奈之下只得寻思着想向皇后诉苦求助,此刻冷不防偷眼打量王神爱,但见她自踏入咏真观起,面上便无悲无喜无波无澜,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冷漠而超离的神采来,仿佛即将羽化成仙。

  按照惯例,打平安醮须得三日,头日请神上香次日祈福打醮最后送神还礼,但帝后皆不能在外留宿因而从权,缩为一日。帝后领百官在午时之前向三清神像上香,便避入内堂用点素膳,暂做歇息静待下个仪式。在室内王神爱早已褪下了华服贵饰,做青衣道姑装扮,正手执拂尘,阖目凝神地盘腿而坐——王皇后每日必要打坐行“养气”之道,风雨无阻,从不间断,宫人们都知道避忌,在其打坐之时是万万不敢出言打扰的。

  安帝还是孩童心xing,最不喜庄严肃穆的场合,已经被拘束了半日了,又见摆上来的膳食都无甚可喜之物,味同嚼蜡地啃了几口便丢了,躺平身子伸长手臂就去抓王神爱的襦裙:“姐姐,我要回回回宫~”论实际年岁,他比王神爱还要大上一两岁,宫女们见状又是想笑又是想哭,却还是没人敢出声。

  王皇后依旧闭目却皱了皱眉,领班宫女见状连忙跪下扶着安帝坐起,柔声哄道:“皇上,咱们出去找琅琊王殿下要吃的好么?”

  等到终于把皇帝哄开找自家兄弟去了,室内重归清宁,王神爱却似心有杂念,打坐不到半个时辰便无法守静存思,只得缓缓睁眼,中止静修。一旁的宫女好不容易才瞅准机会,上前禀道:“娘娘,琅琊王殿下在外求见。”

  王神爱被轻轻搀起,转过身去接过宫女递上来的三宝香,如往常一般在室内高挂的三清祖师画像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首,末了cha香进炉才冷淡地道:“本宫正在清修,谁也不见。请王爷回去安生伴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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