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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慕容冲_楚云暮【完结】(208)

  谢玄整顿兵马,摆开阵势,举目远眺,便看见正与后燕主力部队混战厮杀的西燕军队中高高挑起的一面大纛,上面泼墨般绣着一个金色的“永”字。

  果然是慕容永。想起昔年二人初见,刀光剑影,jiāo锋谋战,恨不得你死我亡;然而如今居然为了同一个人而并肩作战——谢玄微微低下头去,掩去眼中难辨悲喜的复杂深意,他扬起手,一字一句地道:“北府军全员参战——合击慕容垂!”

  鲜卑战神慕容垂没能再一次谱写他的军事神话,在双方夹击猛攻之下,他甚至没有做出像样的反击——数个时辰的厮杀过后,包围长子已近三月之久的后燕军队cháo水一般地开始了大撤退——与先前慕容农有组织的后撤不同,几乎是因突遭剧变而仓皇逃命一般。

  慕容垂定然出了什么大事,以至于连临阵指挥稳定局势都做不到了,若是派兵追截,全力围剿,一举灭了慕容垂再趁胜拿下邺城,则大事可定。这一点,谢玄看的出,身经百战的慕容永定然也看的出,但他们都没有再加追击,扩大战果——其实当慕容永率领勤王援军西进晋南之时,慕容垂正要调兵遣将做出反击却同时收到了后燕十万大军惨败参合陂的消息。

  自亲王以下,后燕军队战死两万余人!

  已经缴械的五万俘虏悉被坑杀!

  慕容宝、慕容麟单骑逃回中山!

  后燕的开国皇帝仰天悲号,生生呕出一道血注,而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怆然倒地,至此昏迷不醒,后燕军队群龙无首,不敢再战,连邺城都不敢回,只能一路北逃,护着慕容垂退回中山。

  这件事,那时的慕容永与谢玄都还并不知qíng,故也未曾穷追不舍——或许也因为比起败逃的慕容垂,困在城中吃足了苦头的那个人更让他们担惊受怕、牵肠挂肚。于是在肃清了长子郊外的残敌游勇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收拢兵马,聚首城外。

  经日混战,大局初定之时已经入夜。在明火执仗的簇拥之下,西燕上将慕容永在马上向谢玄遥遥一拱手,朗声道:“多谢都督高义。”在等待西凉军入关的这些时日里,若没有谢玄不离不弃猛攻不止,慕容垂不得不派自己儿子慕容农分兵拒之而拖延了时日,只怕区区一座长子城已被攻破。

  谢玄沉默地抬手蹭去颊边血痂,冰冷的铁甲刺地他一阵生疼——付出若此,他换回了一声多谢。

  可还能怎样呢?他们才是血ròu相连至死不离的一家人,而他不过是今天为友明日成仇的敌国大将——而永远不能成为他的唯一。

  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已是彼此之间最好的联系了,余者皆为虚妄,都是奢求。

  他回过神,敛去唇边苦笑,抬手还礼,而后命令全军转向。

  慕容永微觉诧异,策马前行数步,讶然道:“都督不随我入城?吾皇必想亲自向都督致谢。”你费尽千辛万苦不惜抗旨只为救他,难道临了却不愿再见他一面?

  “洛阳战事未歇,本帅还要前往军前效力,就请上将军面圣之时代为转告——”谢玄拨转马头,声音平淡至极,“士为知己者死,不必他谢。”

  慕容永便默默地率领兵马让出一条道来,让谢玄带兵通行西去。

  两军jiāo汇而过,慕容永隔着千军万马,目送谢玄头也不回的决绝背影——是不想回,不愿回,不能回,还是不敢回?

  就在两军尾翼错身之际,燕军之中忽起一阵骚动,队伍立即大乱,与晋军混成一团,慕容永拧起眉来——他治军极严,本不该出这莫名的纰漏——立即派亲兵前往查问,不料须臾过后便有回报道:“后燕的几个逃兵混进了咱们队里方才忽然夺马抢路,这才引起骚乱!”

  慕容永本能地觉得不好,连忙策马逆行亲去,未至半途便闻得人声马嘶,纷乱不绝于耳,下一瞬间,他眼睁睁地看见一支冷箭从不知名的暗处嗖地she出,直中谢玄后心,没根而入!

  被围城久困的任臻终得脱险,却不减焦躁,依旧皱着张脸来来回回地反复踱步,三五不时地伸长脖子张望。直到城门外马蹄疾响,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风一般席卷而进,他才忍不住快步上前,与来人紧紧拥在一起!

  久别重逢,劫后余生,再见的狂喜让他二人再也无暇顾及他人的眼光,慕容永像要将人摁进自己怀里一般大力地抱住任臻的臂膀,俯首在他的脖颈处一口一口贪婪地汲取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而后他忽然抬头,端详着任臻gān裂流血的嘴唇和瘦削凹陷的脸庞,他缓缓地开口,声音却带着不自觉的颤抖:“您怎么…瘦成这幅皮包骨的模样了…”

  “我饿的么。你们再不来,连赭白都要给拖出去煮了,给将士们果腹。”任臻龇牙一笑,却是双眼通红,而后抚向他盔甲下飘摇的散发:“你不也疲老了许多,头发都见白了。”

  慕容永抓住任臻的手,拢在掌心用力地握了一握,一切尽在不言。

  “…啊,兀烈受了伤,军中少药,伤口久难愈合,快着人先去救治。”任臻回过神来,飞快地补了一句,沉默片刻,实在忍不住一面朝后看去一面催问道,“听说,今日谢玄亦有参战,怎么…怎么还不见人?”

  “谢玄还要前往洛阳,城门不入就直接带兵西去了。”慕容永低下头去,犹豫了片刻,他轻声道,“他让我转告——士为知己者死,不必你谢。”

  一言诛心,任臻顿时怔住,无语片刻,他颓然地跌坐于地,满心苦涩却万难出口——我想见你,岂为致谢?一句士为知己者死,怎值得你为我付出至此?我欠你的,注定此生此世还不清了…

  慕容永默然地俯视着难过至极的爱人,心尖微微一疼,却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实言相告。

  谢玄于乱军之中中箭落马,可谓触目惊心——冷箭乃后燕逃兵所she,染血的箭尾也刻有慕容垂的成武年号,而凶手们在被围剿之际已全部自杀殉国——慕容永赶到谢玄身边之时,这位东晋兵马大都督已是血流浃背面色惨白,他却兀自盘腿端坐,平静地对着含着泪围拥在外的部下们发号施令:“莫要声张,以免军心不稳。流箭罢了,要不了命——全军继续向洛阳进发,待到大营,再行取箭。”

  慕容永纵使先前极不喜这位设计俘虏过他的东晋都督,此刻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硬气,便皱眉道:“都督受伤过重,还是先入城疗伤吧。”

  “长子城如今与废墟无异,谢某就不打扰了。”谢玄从容地抬头道,“何况朝廷明令北府军西取洛阳,谢某在此逗留已是抗旨,如今自要赶往军前戴罪立功。”

  他是在特意躲避,不yù相见——既是相见时难别益难,抽刀断水水更流,又何必重逢再会。慕容永沉默片刻,探手取出一包药粉递上:“此乃鲜卑秘药‘银环’,可止血镇痛,都督可先敷以缓疼。”

  谢玄在刘裕的搀扶下qiáng撑着缓缓站起,道谢接过的那一瞬间,他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别告诉他。”

  任臻闻讯,一定会痛惜,会难过,会伤心——但这份qíng感,他这个知己要不起。

  谢玄被扶上战马,寒凉的夜风中,他闭上眼,竭力与往常一般挺直了背,他还是那个谈笑用兵风华无双的北府之帅。那包药粉却被他紧紧扣在胸前,银环,他竟舍不得用——秣陵山林中、宣城宅邸里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日夜朝夕袭上心头,点滴皆成剧痛,比那箭伤还要钻心蚀骨。

  他以为他可以淡然处之,可以太上忘qíng,可以真如那日分别所言——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来日再见醉卧沙场——原来他做不到。

  谢家宝树,到头来也不过一介凡人。

  慕容永解长子之围不过数日,骇人听闻的参合杀降之事便已传遍天下,世人无不悚然。

  任臻被雷劈了一般看着那封战报——参合陂之战,拓跋珪一举坑杀后燕五万个手无寸铁的俘虏——在战场上死伤无数任臻都不觉得胆颤,因为战争从来就是血雨腥风,jiāo战双方谁拼命谁取胜,理固宜然;但是一旦一方投降缴械,那便于平民无异,而眼也不眨一下地屠杀数万平民堪称灭绝人xing!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个跟自己朝夕相处十载光yīn的少年竟会狠绝至此——是他变了,还是他从来不曾真地懂他?

  后燕皇帝慕容垂怒发冲冠,矢志报仇,回到中山堪堪醒转便yù亲征塞北,因为主力部队已损失殆尽,只得急召蓟城、龙城、邺城仅剩的地方军队入京,仓促出塞讨伐拓跋珪。

  摆在任臻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挥军过河,先占邺城,再北上攻取兵力空虚的中山;另一则是还师长安,静观其变。

  邺城兵力已被抽调一尽,想必下之不难,但是任臻犹豫片刻,反问慕容永:“朕yù退兵,你意下如何?”

  慕容永看了他一眼——经过兵败台壁被困长子等一系列打击,任臻无疑又成长了些许。若是从前他我行我素惯了哪会理会别人的意见?慕容垂先前bī地他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他必会以牙还牙,报仇雪恨。但是现在后燕全国举哀,一派悲切,拓跋珪杀降虽是他一意孤行,然则名义上他依然是西燕的龙骧大将军,若此时西燕军队趁人之危,攻打河北,必会为天下人不齿,同时也会将后燕国民仇恨的矛头转向自己,所过之处必会泣血踊跃奋战不降——即便最后付出惨重代价拿下了冀州,也不利于将来的统治,还不如让拓跋珪与杀意充盈矢志复仇的后燕再战一回,自己回后方静观其变,待双方拼个两败俱伤,再行下着。

  还有一点他们心知肚明,只是不曾点破而已——拓跋珪如今已然尾大不掉,谁知道杀红眼了的他会不会转而图谋关中?

  于是整肃三军,徐徐西撤,还军关中,途经洛水——原属后燕的洛阳城如今已并无意外地被晋军拿下,自西晋末年中原大乱皇室南渡定都建康之后,这座曾为天下之中的“东都”才再一次名义上重归司马氏。

  是夜,任臻下令扎营于洛水之滨。待亥时一过,任臻换了一件夜行衣,摸过龙鳞匕,刚掀开大帐,便见慕容永双手环胸,在门外已不知候了多久。

  任臻面上一烧,讪讪地低下头来,知道慕容永早就猜中了他的真意。

  慕容永顺势踏步而入,开门见山地道:“皇上yù往洛阳?”

  他这么郑重其事的称呼更教任臻觉得有几分难堪——他知道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单骑离军入城,又是一桩任xing妄为的过错。但他轻咳一声,还是坚持道:“洛阳新下,谢玄必还在城中。我,我想去看看他——毕竟他,他这回又救了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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