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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慕容冲_楚云暮【完结】(226)

  “西燕东晋,永为友邦,况且你们如今劳师远征又群龙无首,我何必在自己的国土上与你们开战?”谢玄转向兀烈,冰封一般的眼神出现一丝裂变,“何况,我怎会害他?”

  兀烈顿时语塞,俩人间的种种牵绊,瞎子都看的出,梗着脖子与其僵持半晌,他还是败下阵来,做出让步。

  不日,谢玄果然率北府军簇拥圣驾还都建康,兀烈则领燕军紧随其后,数万人马浩浩dàngdàng地启程北上,脚程必定缓慢,但谢玄与所有晋朝有史以来平定大乱后便急于入京秉政的权臣不同,不肯舟车劳顿,每天只行军半日必定扎营休整,生怕累着了一般。

  谢玄将任臻安排与自己同车——这乘车驾乃是司马元显先前“迁都南下”之时所用,十分阔敞且舒服,正好用来安置病员。

  偌大的车厢在行进中也依然四平八稳,岿然不动,亲兵奉进汤药,谢玄略一点头,挥手命他退下,而后伸出左手,别别扭扭地执起勺子——他生平没有伺候过人,何况如今失了一臂更是不便。他费劲儿地舀起一勺,试探地给任臻喂了一口,任臻牙关紧咬,黑褐色的汤水全冲嘴角淌了下来。谢玄赶忙丢开勺,抬袖轻轻为他拭去下颔水渍,定定地望着他出了许久的神,他忽然伸手端起药碗,悉数泼到窗外——反正跟随司马元显的这班巫医都是修道jīng于为医,如今进奉的汤药多半不是对症治本的,怕也是煎化了什么“仙丹”,利用霸道的药xing来激发他的神智醒转,不吃也罢。

  其实这样,忘却烦扰,彼此相对,默然寂静,也挺好的。

  这个年头如迅雷一般疾闪而过,谢玄耸然一惊,暗骂自己荒唐,此时听得帘外响动,有亲兵在外禀道:“都督,刘大将军亲来接驾。”

  此处刚到阳湖,离建康还远着呢,刘牢之却巴巴地赶来迎接,多半是因曾经党附司马元显而心中不安,想来探探虚实。谢玄收敛心神,恢复常色,吩咐道:“扎营之后,带他见我。”

  谢玄有意慢待,用完膳才慢条斯理地踱了过来,刘牢之果然是含羞带愧地亲自来请罪了,一见谢玄便双膝跪地,一张紫膛脸低垂着,看也不敢看这上峰一眼。谢玄轻轻快快地上前弯腰,单手一揽,便将这铁塔般的壮汉抬了起来,平心静气地道:“道坚,不必如此。”

  刘牢之天不怕地不怕,只是从小就敬畏谢玄,哪怕他现在落了残疾,脚步虚浮,气力不济,jīng神已大不如前。他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辩解:“当初王大都督起兵,末将并非是不想救您,实在是他欺我出身行伍,百般轻贱,我一时气不过才投了东海王…”

  谢玄落座,闻言便拍了拍他的肩:“王恭确是有些清高太过,又无军功,将士们不服他也是有的,何况司马元显那时候还是侍中相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原怪不得你。”一句话摘清了刘牢之,他一脸推心置腹的认真神色,压低声音继续道:“何况如今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本帅舍你其谁?”

  刘牢之最怕的就是拨乱反正之后,谢玄会记恨旧事,对他弃若敝屣,自己就失了兵权——谢玄一重掌军权、稳定会稽局势,司马元显嫡系部队就悉数投降收编,然而解除武装还不够,这些天来,谢玄犒赏三军后便立时遣散了司马元显的“乐属军”,让他们就地返家,充作乡勇,以便在孙恩来袭之时能拼死保护自己的家乡。而与此相对的,就是大批曾经效忠司马元显的将领被迫卸甲jiāo权,将来只怕也难逃清算——谢玄善战,然而对政治斗争却也驾轻就熟。对刘牢之而言,jiāo出兵权就等同摔下巅峰,只有粉身碎骨的结局,因此闻言便是一喜,喃喃道:“谢大都督赏识!”

  谢玄赏他吃茶,笑微微地道:“你来的正好。朝廷要迁回建康,江南却并非太平无事,我看你就直接领兵南下平叛,讨伐孙恩去吧。”刘牢之闻言一愣:这是要他jiāo出京畿的卫戍大权让给刘裕接管了。不过他是素无政治远见的,一听有战可打便觉得南下也好,至少兵权还牢牢抓在自己手中,大都督迟早还要重用,况且江州又富庶,平叛堪乱,打个一年半载的,不愁刮不出一座金山银山,便也高高兴兴地应了,临走拜别时,他看了从容端坐着的谢玄,忍不住耳语道:“大都督,末将听说那东海王也随圣驾回京了?”

  没了兵马的东海王司马元显连同其幕僚属官都被软禁,一路由北府军严加看管。

  谢玄眼风不动,一点头道:“自然。”

  刘牢之舔了舔唇:“大都督,斩糙除根啊。”

  谢玄瞟了刘牢之一眼,知道这一贯心狠手辣的老部下是想将功补过,顺便送自己的旧主上路,来个死无对证。他一扯嘴角:“他毕竟是帝室血胤,纵使反迹昭彰,但毕竟没有僭越称帝,目前兵连祸结的,自当求稳为上,于法于理,都不好杀他。”

  刘牢之张了张嘴,他以为谢玄被司马元显软禁了这么久,早该恨得咬牙切齿,谁知还是一派从容,口口声声忧国忧民的大义凛然,这莫非就是他永远也学不来的所谓名士风度?“可废了这么多功夫,就这么算了?若全然不治他们的罪,那这次兴师动众的岂非师出无名?”

  “若司马元显是老虎,那张法顺等人便是爪牙,分裂帝国的罪魁祸首——若将他们彻底铲除,便也够警慑东海王了。”谢玄低头啜了一口清茶,顺着话风接道,“道坚,你临行之前,便顺便了解此事吧。”

  所谓彻底,便是诛其三族,彻底清洗。

  刘牢之正是急于表功的时候,浑然不觉自己被借作了杀人快刀,忙不迭地一口答应下来。

  刘牢之告辞离去,谢玄抬手掐灭了案头烛火,在黑漆漆的夜色中他敛去了面上从容不迫的笑意,嘴角紧抿,双眉枯锁,显出一丝隐带颓唐的凶光。

  他现在很见不得蜡烛,每一道摇曳的光影,都仿佛在提醒那段充为禁脔的时光——百日噩梦,每一天都是在折rǔ他的尊严,谁能真地浑不在意、举重若轻?但他却不能轻易送他上路,就因为他是皇族、是司马元显!

  还有刘牢之,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又自有亲信兵马,即便他还敬重自己,但将来事有万一,终究是个难以制裁的隐患。可现在他没法追究——自古以来,哪有断臂上阵的大将,自己即便还能运筹帷幄,却还是得仰仗刘裕与刘牢之等人替他出兵放马征战四方,而比起见风使舵的刘牢之,他还宁可提拔立场坚定的刘裕。

  他巨细无遗地思考定夺,脑海里简直忙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这么些天来,他日日如此,不敢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与空隙。

  因为只要他闭上眼,静下心,就会想起他从马上坠落的瞬间,就会想起自己数月以来暗无天日的绝望——而后他便无可控制自己的憎惧怨怖,这世上有什么比一个在位当权者失去理智来地更加可怕?他必须借由千头万绪的冗杂事务来让自己忘怀。

  然而事qíng总有想无可想的时候,谢玄低头看着自己仅存的左手,在黑暗中出了许久的神,而后他身不由己地起身,悄悄往夜色之中掠去,没出多远,便远远瞥见兀烈今夜探望已毕,正从任臻房中走出——因为任臻病重,行军赶路之时二人同车,但扎营过后,便只能别处安置,以避人耳目。

  这就是他们明面上应该有的关系,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谢玄耐心地等兀烈走远,这才现身,出手如电地将门口的两个亲兵一招点xué,谢玄像一条鬼影一样掠进屋,轻车熟路——他早已不是第一次掩人耳目地潜入此处了。

  自家地盘,却要做贼一般,谢玄苦笑了一下,如往常一般在任臻身边盘腿坐下,不必再伪装那一派从容不破讳莫如深的名士风度,不必再算计筹谋计较得失——也唯有在他身边,他日渐纷乱与失控的qíng绪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仿佛这些天的风风雨雨从未曾有。所以这些天夜深人静之时,他总是独自而来,演一场促膝谈心的独角戏,粉墨登场的,却终于是他们两人。

  他转头看向昏睡着的任臻,仍有做梦一般的错觉。慕容垂兵围长子,他疯了一般突破封锁要援救燕军;而后他中箭身残,不得已卸职避祸,却又落到了司马元显手中;最后任臻为救他倾国而来,却失了函谷雄关以及他的爱人——最终落到了这步田地。谁都知道这二人乃刎颈之jiāo,jiāoqíng却好到倾国覆城的地步,徒惹众人侧目怨恨,如此种种,像是冥冥中谁也还不清的孽债。

  谢玄在惨淡而微弱的月光下凝视了他,轻声道:“你可知我在人前为何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对你?”明知对方此时无知无识,他放心而直白地自问自答:“我心中有鬼。”

  这话在平时是万万说不出口的,所以谢玄掩耳盗铃一般掩去了任臻的耳目,火热的掌心下是被秋风浸染的冰凉肌肤,谢玄倾身bī近了他,平淡冷静地,呢喃一般地道:“其实你这样也很好,至少不会为了旁人伤心失常。”这话甫一出口,他自己便打了一个寒颤,自觉有点变地像司马元显一般魔怔——他的清高他的风度,端足三十年,却是一朝丧尽,被囚禁折rǔ了三月有余,他纵使从未自bào自弃,却怎会全然不留创伤?

  若任臻清醒着,那么他也须得qiáng撑下去,做个他眼中一如往昔的谢家宝树,然而现在,他在天下所有人勉qiáng都要伪装,唯独在他面前,大可不必了。

  谢玄俯下身,犹豫片刻,末了还是只将唇浅浅地印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隔着自己的血ròu,他吻上了他曾经灿若星辰的眼眸。

  手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谢玄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掀开左掌,果然任臻昏昏沉沉地眨动眼睫,像是清醒的光景。谢玄一颗心砰砰直跳——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吻唤醒了他!然而qiáng敛心神,他又恢复成了从容端镇的谢都督,低声道:“醒了?”

  任臻缓缓睁眼,却是似醒非醒,眼底还是一片混沌,朦胧中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黑发披肩眉目如画的俊美男子半晌,忽然费力地抬起手,轻轻地将他拽向自己。

  在谢玄还不及思考或反应的时候,任臻已微仰起头,颤抖地吻上他微张的唇,发出一丝哭泣般的慨叹:“子峻…子峻。”

  太好了,原来种种悲讯,都是噩梦一场。这十年来我们聚散离合,爱恨纠缠,都挺过来了,有什么误会灾厄解不开闯不过?我们正要相守一世,你怎会有事,怎能有事?!

  谢玄打了个剧烈的寒颤,他轻轻地推开他,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开口道:“任臻,姚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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