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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跃龙门记_阿堵【完结+番外】(120)

  喝到凌晨,他才带着几分酒意摇摇晃晃回到自己住处,倒头睡下。

  “啪!啪!常老板,开门哪!开门哪!”

  宋微睡得沉,也不知外头拍了多久,才迷迷糊糊醒过来,意识到是有人不停地敲自家铺板。

  正月初一,即将天亮,就是最敬业的守岁人,也在打瞌睡,街面一片沉寂晦暗。急促的拍门声这个时候在凶肆街响起,有点经验的都知道,凶多吉少。怕是谁家老人没能熬过年关。

  宋微心头一跳,噌地从chuáng上弹起来。定定神,拍几下脸,点亮灯,打开一道门fèng。

  “客人何事?”

  “敝府老夫人仙去,请常老板说话。早先已经跟常老板约过。”

  宋微偷眼打量门外两人,衣裳质量不错,架势也很足,后头还跟着牵马的小厮。

  常老板相当会做生意,随着知名度不断增加,业务逐渐扩大,联合东街几家关系好的铺子,给人提供一条龙服务。从定制棺木寿衣,到提供纸马挽郎,甚至联系风水先生算时辰看墓xué,都能掺一脚,等于开了个专业的综合xing殡葬服务公司。他十分注重发展高端客户,不过短短月余,顾客最高品级记录已经从五品侍郎,上升到三品尚书。

  宋微睡了不到两个时辰,酒也没醒,qiáng行爬起来,这会儿又有些迷糊。但态度依然和气:“敢问府上是……”

  生孩子死人,都不能挑时候。gān了这一行,抱怨也无法。

  “是成国公宇文府上,老夫人仙去了。”

  “客人稍等,老板住后院,我去叫一声。”宋微转身往后走,一边走一边揉脑袋。走到半截,忽回头,“客人适才说……是哪家府上?”

  这么个日子,这么个时辰,伙计糊涂些,并不例外。正月初一就要人上门,哪怕商家做的这行生意,也须额外添一份辛苦钱。那管事并无不耐,清清楚楚又说了一次:“成国公宇文府上。”

  宋微想,原来是独孤萦和独孤莅的外祖母去世了。

  常老板被叫醒,听清来者是谁,一边叨咕,一边跟着宋微往外跑:“呀,这宇文老夫人可拖了有些日子了,还以为能熬到开chūn呐。好在他们府上早有准备,寿材寿衣都是现成的,不过临时张罗些小件。人生七十古来稀,宇文老夫人已然活过七十,该是场喜丧。成国公是大孝子,即便新正时节,只怕也要大办。宇文老夫人可是皇封的一品诰命,这场丧事办下来,啧啧……”

  即将迈进店铺前堂,表qíng立刻收敛,露出肃穆哀戚神色,毕恭毕敬迎上宇文府的两位管事,请到侧厅坐下商谈。

  宋微充当临时伙计,送上茶点。摇摇晃晃回到自己房间,以为会睡不着,谁知倒下挨上被褥,闭眼就跌进了梦乡。

  梦里先是在喝酒。

  过年,喝酒。

  跟棺材铺老板喝。跟纸马店老板喝。跟侯府侍卫们喝,跟波斯酒肆伙计们喝,跟蕃坊狐朋狗友们喝。后来就变成跟独孤铣喝。

  喝来喝去,不管跟谁喝,最终总会变成跟独孤铣喝。

  有时候在京城,有时候在西都,有时候在jiāo趾。山下、船上、林间、途中、酒楼、宫殿……分不清去过还是没去过的各种地方。

  什么酒都有。红的白的huáng的浓的淡的香的本土的外来的家酿的,甚至还有乱入的波尔多和威士忌。梦里也不觉得不对,两人拿着各种杯碗瓶罐碰来碰去,喝得这个过瘾,见底的容器倒扣在桌子上,堆宝塔般层层累成一座小山。

  喝够了,便唱歌。

  波斯小曲回纥小调中土经典西洋民歌。他唱,对面的人便安安静静地听,一杯接一杯地喝。

  唱着唱着,不知怎的,竟变成了近来唱得最多最熟的挽歌。

  宋微看见自己穿着连边都没fèng的粗麻布片,还打了补丁,头上戴着粗麻帽子,脖子和腰间系的全是粗细不一的麻绳,张嘴闭眼没完没了地唱着挽歌。

  心想,挽郎哪有替人戴孝的,钱再多也不gān。看看那身麻布,认出来了,这不是死了爹娘才穿的规格么?我gān嘛穿这个,抽疯呢。冷不丁抬眼望去,浩浩dàngdàng的送葬队伍跟在自己身后,一个凄厉而尖锐的声音高喊:“皇帝龙驭宾天——”

  他捂着胸口猛然坐起,满头冷汗,再也睡不着了。

  午后,常老板过来找宋微:“马良,他们几个都有家室,实在不好叫人新正初一就……宇文府的宾吊从初五开始,这两天只是家祭,没那么多讲究,却也不能缺了丧仪。灵堂未时便可布妥,今晚头一夜,只能辛苦你了。”

  宋微没有马上答话。

  常老板赶紧道:“放心,回头定然亏待不了你。”

  宋微抬起头。眼睛藏在刘海后,看不见是何qíng绪:“好。”

  作者有话要说:  嗯,请继续参考《李娃传》。

  第95章 父母恩深何所报,郎君意重终须偿

  成国公宇文皋事母至孝。母亲病重期间,宇文二爷出去玩乐,回来被哥哥知道,三十好几的大老爷们,挨了亲兄长狠狠一顿训斥,且勒令居家思过半个月。

  宇文坻本来瞒得挺好。他找的借口是去城外道观住两天,替母亲抄经祈祷。谁知怎么就那么倒霉,一伙人刚安下营帐,便撞上宿卫军执行什么紧急机密任务,预先拟定的狩猎区恰在搜索范围里。jiāo涉半天无果,不得已糙糙回转,还被人捅到了兄长处。

  宇文坻如何倒霉不提,继续说宇文皋的孝心。因了这份孝心,宇文老夫人的丧事毫无疑问办得隆重盛大,尽显哀荣。只不过,盛大的仪式主要从初五宾客吊唁开始,初一到初四,是家人守灵的时间。即使大户人家,在此期间,也不做大规模法事丧仪,通常由几个道士诵经以安魂魄,几个挽郎唱曲寄托哀思,双方轮流来,陪伴主家守灵者熬过通宵。

  宇文府灵堂内,诵经人乃是青霞观的道姑。宇文老夫人虽说一品诰命,但玄青上人公主之尊,出殡当日前来走一趟,已是莫大的荣耀。故而此刻在场的,不过最普通的弟子。

  宋微带了两个小学徒,与道姑们遥遥相对而坐。

  入夜,宇文府上凡是能来的都聚集到灵前,跪坐守候。宋微在队列中看到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宇文二爷,还在孙辈中看到了独孤萦和独孤莅。他们都没注意到他,当然,哪怕注意到了,也多半认不出来。独孤莅身边跪着个比他略小的男孩,猜测该是没见过面的宪侯庶子独孤莳。

  宋微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见独孤家的人。他不知道,重阳节后,皇帝对宪侯恼恨非常又无可奈何,再次把人发配到北郊练兵,不但提出一系列难以完成的刁难式要求,还命令他不许出北郊军营一步,等于禁足惩罚。如此一来,独孤兄妹只得无限期寄居在外祖家中,倒是及时给外祖母送了终尽了孝。

  到得后半夜,女人孩子,包括上了年岁有地位的老仆,都下去休息了。男丁们排班守夜,头一晚自然该长子宇文皋坚持到底。

  宋微白天根本没睡够,但他心里有事,因此也就不犯困。为了避免自己胡思乱想,挽歌唱得十分用心。道姑们念经的时候,脑子也不停歇,默默琢磨唱词。他做什么都喜欢搞点自由发挥,挽歌唱出名后,请常记的师傅们专门替自己编了个唱词本子,将那些古奥难懂的都剔除掉,把通俗易懂,琅琅上口的分类整理,以便记忆。除去通行的歌曲,人家死了爹妈他就唱父母恩,死了伴侣他就唱夫妻qíng,每每唱得主家痛哭流涕,qíng绪发泄淋漓尽致,事后倍觉物超所值。

  这时看宇文皋扶棺而坐,容色哀戚至极,似乎丧母之痛难以承受。想起自己记忆里从未出现过的亲娘,含辛茹苦的养母,长到二十多才打照面的亲爹,觉得成国公大人比起野糙一样的六皇子,实在不知幸福多少。

  忽然想到唱词中最难背的一篇,当初为了搞通意思费了不少力气。搞通之后就觉得实在合适,忍痛记住。此qíng此景,但觉非此诗不足以表qíng达意,双手搭在膝头,轻拍几下,慢慢唱起来。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yù报之德,昊天罔极。

  …… ……”

  宋微唱歌是天生的本事,绝无装腔作势之态,自有深qíng在其中。平日里唱挽歌,从来不曾像其他挽郎,主人还没哭,唱歌的人先哀嚎抹泪。他一般没有太多表qíng变化,纯以词曲动人,低缓深沉,层层递进,声声蓄势,令闻者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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