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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跃龙门记_阿堵【完结+番外】(175)

  一个宫女引着李易退下去。

  宋微揉揉眼睛,又搓了几趟脸皮,愣愣瞅了皇帝半晌,终于不yīn不阳开口:“爹啊,没事别天不亮就折腾,吓死人了知不知道?”

  皇帝温和地看着他:“爹年岁大了,又犯了老毛病,觉少。不比你年轻,少睡这片刻工夫,都跟要命似的。小隐,你便体谅爹一回罢。”

  皇帝忽然这般软款款说话,宋微大感不适,瞪直眼睛,一时接不上茬。

  算起来,父子两个自上回吵架谈崩,差不多快一个月没见了。宋微一直拿皇帝装病胁迫自己当借口,策划出逃gān脆利落,其实心底何尝不明白,皇帝这么个岁数,又是那样的身体底子,再装,能装到哪里去。

  望着那双黯淡浑浊的眼睛,宋微清楚得很,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尽孝二字,杀伤力其实有限,忠于自己的比重终归大上那么一点点。被皇帝这么看着,难免心生愧疚。才对上眼神,便下意识偏头避让。

  皇帝也不问他别的,只道:“伤好全了没有?”

  宋微赶紧回答:“好、好全了。一点皮ròu小伤而已。”

  皇帝转脸去看青云。

  内侍大总管上前一步:“启禀陛下,六殿下身上的伤确实已无大碍。”

  宋微被圈在宪侯府,顿顿好吃好喝好药,养了十来天,肩膀上的伤早已愈合,只要不使力,行动无碍。郁闷的是从初九晚上开始,就提心吊胆,没法踏实睡觉。昨夜被独孤萦折腾半宿,迫切盼望白天补眠,谁知又被皇帝折腾。所谓迎宾典礼,还不知要站几个时辰。想到这,愧疚下去几分,烦躁不觉升了上来。

  这时李易取来冰片薄荷调配的qiáng力醒神香,宋微被熏得连打几个喷嚏,困意全消。李易把玉瓶塞紧,双手呈上,请六殿下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宋微想想,典礼上打个喷嚏,总比困得太狠站不稳要qiáng,接过去揣衣袋里。

  皇帝道:“小隐,这是块辟毒的翠玉,挂脖子上,贴身戴着,别弄丢了。”说罢,满脸关切祈望瞅着儿子。

  宋微只得又掏出来,果然玉瓶颈上拴了根金链子。往脖子上一套,不长不短正好。他一个象牙佩韘挂几年,刚掉了没多久,正空落落不习惯。这一套上去,竟似踏实不少。皇帝因为曾经差点不明不白被毒死,着实下力气寻得几件防毒辟邪的宝贝,这翠玉瓶正是最为珍贵钟爱之物。

  宋微不知其来历,然而老爹如此郑重,也明白绝非凡品。看皇帝冲自己伸出胳膊,半天不肯放下,无奈坐在chuáng边,把手放到他掌心里。

  皇帝露出一丝欣慰笑容,随即慢慢敛去,一字字语重心长:“小隐,你在外漂泊二十年,大概不容易记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总不肯顾惜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你可曾想过,你这般任xing恣意,爹爹如何忧心难过?昔圣人弟子问孝,圣人曰:‘父母唯其疾之忧’。爹爹也不指望你别的,但求你把自己看顾好,便知足了。”

  宋微心说,那飞镖难道是我自己要挨的?如果不是你bī得太子狗急跳墙,他又怎么会拿我当活靶子?

  他倒也还记得,当初自杀未遂,皇帝气晕在当场;出逃病愈归来,皇帝如何关心紧张。便是打马球撞青了腿肚子,都要差专人探看一番。这回半夜遇刺,要不是多少有点人品运气,当真jiāo待了也不是没可能。倘若果然如此,老头子只怕要受不住……

  双手贴上苍老枯涩的皮肤,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之意。他不困了,眼前也越发清晰。皇帝虽然顺顺当当说着话,那脸色在烛火映照下,却是实打实一片灰败,竟似萦绕着一团死气。

  罢了,但凡可以不计较的,又何必去计较。

  嘴里没好气道:“连个囫囵觉也不让人睡,知的哪门子足?不就试试衣裳,去迎宾典礼上站站?犯得着天不亮把我弄来么?提前送一趟东西,打个招呼,不就得了?”

  皇帝瞥他一眼:“提前告诉你,你会来?”

  宋微噎住。如果提前知道,他至少有十个八个主意将事qíng推托得gāngān净净。

  皇帝定定地瞧着儿子,紧了紧力道,似乎想要攥住他的手,却叫宋微越发感觉出肢体的衰弱无力来。

  忽然觉得老头儿抓着手看自己的眼神,简直酷似独孤莅那小家伙有所求时可怜的小模样。老小老小,最没奈何。撇嘴道:“行了,有话直说,到底要我gān嘛?”

  皇帝等的就是他这句,闻言道:“太子病了。”

  “啥?”没头没脑的,宋微反应不及,脱口而出。

  皇帝缓慢清楚地补充:“前日太子忽染急症,无法理事。”

  宋微觉得脑子有点乱。掏出醒神香,拔开瓶塞,“阿——嚏!”喷了皇帝满脸唾沫鼻涕星子。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伸出袖子替老爹擦拭,才发觉穿得过于高大上,僵着胳膊停住动作。

  青云忙取了面巾伺候皇帝。蓝靛随即给六殿下呈上帕子。

  皇帝要笑不笑地望住小儿子,无奈里带点宠纵。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却有如炸雷,在宋微耳边轰隆直响。

  “太子突然无法理事,西北使团接待不可无人主持。爹爹若是起得来,便自己做了,只恨心有余而力不足。小隐,你替爹爹把这事做了可好?”

  宋微举着擦脸的帕子半天没动。最后猛地擤一把鼻涕,翻个白眼:“二皇兄、四皇兄、五皇兄在上,用不着我。”

  “老二身体不行,怕是撑不过一天就得躺下。老四半句蕃语也不会说,如何及得上你。至于老五……”皇帝顿了顿,“老五练功夫练入了魔,鬼影子都不见一个,别跟我提他。”

  五皇子酷爱武艺,宋微是听说过的,只不知道竟魔怔到如此地步。

  皇帝说了这许久的话,颇为疲累,缓了一阵,才道,“是长孙如初荐了你。说你jīng通回纥、突厥、波斯各种蕃语,又熟知蕃族风俗。礼仪方面,他自愿给你引导。鸿胪寺跟礼部的人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若有他出面,必不至欺你无知,马虎疏漏。”

  宋微初进宫时,为应付认祖归宗仪式,给明国公长孙如初做了将近三个月学生。老头子古板又严厉,亏得宋微尊老敬贤,脸皮厚实,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忍让到底。虽然熬得苦,好歹平安出师。

  没想到自己在长孙大人眼里还有许多好处,宋微不觉骨头轻了几分,心底瞬间涌出的排斥逆反又压了下去。

  想一想,问:“太子殿下这会儿怎样了?”

  “太子忧劳成疾,朕不放心,接了他进宫,方便太医诊治。正好玄青也在宫里,帮着看顾一二。”

  初九日父子讨价还价过后,第二天太子就称病不起。朝贡使团已经到了城外,整个接待工作都是他负责,这时候装模作样撂挑子,无非yù图以此胁迫皇帝退让。到得十二日深夜,就在宋微被诳进宫前几个时辰,皇帝用同样的招数,把太子也诳进了宫。

  青云代表皇帝秘传圣旨,加上一点恰到好处的表演,宋雩第一反应,就是老头子果真要不行了。惊喜之下不疑有他,匆匆入宫。结果皇帝一句“留在宫中好好养病”,便被奕侯丢进了玄青上人的道观里。

  此前皇帝与太子天上地下地谈条件,最后甚至bī他壮士断腕,舍弃姚子彰。如此qíng形下,太子哪里猜得到,种种姿态,都不过虚晃招数。宋雩笃定父皇别无选择,这请君入瓮之计,自然一头栽了进去。

  宋微不知他父子间这些你来我往,然而一听就明白,太子这是又被皇帝关了禁闭。景平十九年宫变,太子曾被禁足大半年,复出后照样蹦跶。故而宋微听罢,只当皇帝故计重施。过些日子,教训够了,自然会放太子出来继续蹦跶。

  心说老头子跟老大较劲,把小爷祭出来搅局,真讨厌。却又隐约明白皇帝如此做法,其出发点未必不是为自己好。这么些儿子里,唯独老六伶仃无依。西北使团一来,眼见着舅舅表兄就全冒出来了。要知道,当年回纥王为了面子好看,名义上可是先认了乌奚做妹妹,然后再送过来的。

  正沉着脸琢磨,听得皇帝又道:“小隐,西北部族,与我咸锡既可结兄弟之谊,亦可成虎láng之患。非太子亲王之尊,不足以迎来使。爹爹知道你不愿意,只是事关重大,眼下……只能靠你了。你若还认我这个爹,便当是……尽一回孝罢……”

  皇帝满脸殷切恳求。看得久了,那眼神中分明饱含凄怆。

  英雄垂暮,儿孙不肖。宏深基业,后继无人。

  宋微纵有千不甘万不愿,此时此刻,也没法直言拒绝。

  半晌,断然道:“成,我去。不过我有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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