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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子卿相_凤九幽【完结】(57)

  “对聪明人来说,这并不太难。”崔俣目光坦然。

  没有人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人这种物种本身就有各种yù望,生下来就有,然后在成长路上因不同方向的追求,做出取舍,舍弃一些,留下自己觉得最重要的一些。除非脑子生了病,否则不可能有哪个人真的什么都不想要,qíng绪无波的。

  王山长自然也有。

  崔俣结合从范灵修那里听到的消息,民间趣事,再结合谢家留存的朝廷邸报,自家总结的各种大事记录,已经很能看出点东西。

  王山长爱书,对自己著的书,做的批注很满意,甚至很骄傲,也骄傲自己带出不少名满天下的学生,在后两点上,他非常有成就感。

  可是偏偏,他最喜欢中意的学生,总是不得志。入得仕途,不是默默无闻,放到小处随波逐流,就是出头的椽子先烂,不明原因的被排挤,打压,丧命的有,郁郁消沉的有。

  尤其五年前,王复最喜欢,几乎视为关门弟子的一个学生,牵扯进一桩贪污案,因xing子太过执拗,无人帮扶,或者有人故意罗织罪名拉他入局,下了狱,四年前,按律判斩首。

  学生们一个一个都遇到类似的事,王复心中非常痛惜,也渐渐恨上了jian滑小人。他不涉政,不喜玩弄利益人心,学生们遇到事也没求他帮忙,所以很多事他并不知道,等知道时,已经晚了。冰层一点点加厚,到最后这个学生时,他内心已然承受不住。

  他年事已高,本身又不喜欢,遂没有振臂一呼进朝闯dàng改变格局的心思,便心灰意冷,封闭自己,不再教书,不再育人,只自我沉浸书海,落个清静。

  可这些事,他都忘了吗?没有,所有这些,全部积于他心底胸间,只一点火星就会炸!

  崔俣猜,这些原因他一个外人都能找出来,王山长身边的家人朋友未必不知,可惜劝不了。于他而言,时间短任务重,下猛药效果最好,现在看,果然成功了!

  一个个名字压暗了王复脸色,他退无可退,抹了把脸,目光凉凉的看着崔俣:“聪明人……呵呵。你这聪明人,与那些人一样,jian滑狡诈,道貌岸然!打着关心旗号,做着伤害他人之事,言语高义,每每出言必为朝为民,实则借刀杀人,铲阶异己,柿子专捡软的捏,谁没靠山没家世就欺负谁,不管此人是否才华横溢,是否国之良才,正兢兢业业造福百姓!”

  “什么仁义道德,什么高风亮节,言语提倡甚至带头表率的所有,不过是为维护脸面,保护自己利益不被侵害,做成更大的事达到更高目标,真正办事之时,这些全然被忘于脑后,翻脸不认!”

  “品行cao守于你们是什么!寒窗苦读数载的书中学识,于你们又是什么!你们的心肝呢!你们的良知呢!你们的父母祖宗huáng泉底下看着你们呢!”

  “为什么自身才德不能换来成功!为什么辛勤努力不能换来富贵!为什么到哪里都能遇到jian佞小人!为什么晋身之路这么么这么难!这天下,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王山长高声怒骂,声声泣血,除最初两句是在骂崔俣,其余之言,大都是透过他在骂别人。

  老爷子心xing纯善,一辈子沉心做学问,行的正坐的端,没做过半点亏心事,以高标准要求自己,要求身边的人……可偏偏,他以真心待这个世间,世间却并不温柔待他。

  老爷子很痛心。

  看着这样痛心的老爷子,崔俣也心弦颤动,胸中悲悯。

  他微微阖了阖眸,才开口缓声说话:“老爷子,书中学识没有错,您教学生的东西,也没有错,错的是人。”

  王山长摇摇yù坠的身体猛的一颤。

  崔俣看着窗外天际,目光安静:“如同一把刀,拿在屠夫手里,是杀猪卖ròu的工具;拿在歹人手里,是收割xing命的凶器;拿在侠士手里,却是保护弱小的宝刀。你不能因为刀上有血,就随意恨刀子,也不能因为学生们遇险,就畏于书本,不敢再收徒授业。”

  “知识是死的,人是活的,怎么理解,怎么用,都因人之本xing,与你无关。”崔俣目光移转,看着王复,黑白分明,清澈澄净,声音柔柔的,很轻,“世间有yīn便有阳,有明自有暗,有小人,也有圣者。若只看到不好的一面,放弃好的一面,岂非不公平?这些年,你只看到jian狡小人,有多久,没注意风采斐然的有识之士了?”

  王复终于身体放松,跌坐到椅子上,眸底里透出惊疑。是啊,他有多久……没关注好人了?明明真正的有才有德之人并不少。他这些年,都做什么了?

  房间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微风拂过树枝的声音,沙沙作响。

  小老虎见老头坐下了,气氛没那么紧绷,撅着屁股想跳下来,被杨暄紧紧按住。

  良久,崔俣说话了。

  “借您名义卖的那些书,晚辈都挑选过,晚辈虽才能有限,却可小做保证,那些书并不会太堕您老威名。”

  他整理仪表,端容肃手,走到王复面前,深深鞠躬:“对不起。晚辈知您伤痛,却狠心戳之,令您伤心难过,实在不敬,但晚辈不悔。”

  他直起腰,定定看着王复,目光灼灼,似有群星闪耀,泛出天际花火:“哪怕得您恨,得您怒,得您报复,晚辈仍要做!您德高望重,胸怀若谷,博古通今,满腹珠玑,纳才从不看家世,只观人品德行,您这样的长者,纵观大安朝,只您一个!您避世离群,是得了清净,却是整个大安朝的损失!为了这天下世道,江山社稷,为了全天下的读书人,晚辈哪怕身背骂名,也不惜一试!”

  王复身体一颤,看向崔俣的眼底,满满都是可置信:“你是……为了我?你希望我再出山教人?”

  崔俣神色坚毅:“世间再无长者比您更适此道!”

  两行浊泪流出,王复以手遮目:“你……这孩子……”

  “我知您心有不甘,不愿,晚辈其实也不愿看到这些,世人谁不愿苍天清明,社稷稳固,海宴河清?”崔俣眉目低垂,长长睫羽在眼下留下yīn影,声音很轻,“可是不可能,总会有蛀虫在这处那处出现。”

  “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这天下,总需得有这么一种人,带着良知,带着cao守,带着哪怕被万人痛骂,名誉尽失亦不悔的觉悟,行潜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铲尽天下jian恶。晚辈……想做这其中一员,您相信晚辈么?”

  崔俣抬头,目光切切的看着王复,内里似有孺慕,似有羞涩。

  王复心中一震。枉他自认聪明半生,竟没看出这孩子竟心怀山河,志向如此远大!定计激自己,这孩子不定心里多难受,自己却……却……那样rǔ而骂之。

  当是时,杨暄眼疾手快的放开小老虎。

  小老虎瞪着老头研究老半天了,觉得十分新奇,一得自由,主人都不顾粘了,跑近仔细看老头,还试探的蹭了蹭老头的腿,“喵嗷”的叫了两声,含糖度五颗星。

  王复感受到小腿软软温度,低头一看,正撞上小老虎琉璃似的,天真无邪的眼睛。

  他心内一软,愧意满满看向崔俣:“你……”

  崔俣暗赞小老虎gān的好,并不等王复话说出口,直接阻了,神色郑重:“晚辈志已立,然说不如做,您切莫马上回答,只管冷眼看着。”

  王复看着崔俣,目光复杂,指尖微抖,几yù老泪纵横。

  末了,他随手抱起小老虎,长长一叹:“你们这些孩子,哪里知道朝堂jian人的险恶之处。”

  “说他们jian,他们并非每件事都算计,从不为民着想,只要不动他们的利益,他们大抵懒的看你一眼,若是你看不惯,哪怕试着伸伸手探探,他们也会置你于死地。”王复声音苍老,给崔俣讲述了一段往事。

  这段往事里,主人公是当朝吏部尚书,庄郦。

  两人年纪有差,却不耽误jiāo为友人,某个时间段,王复曾与庄郦十分jiāo好,二人携手赴清谈会,每每大获全胜,如今外界还留有‘王庄’美名,各种话本子说书段子很多。

  王复对庄郦德行人品非常认可,以为是与他相类之人,就算庄郦走上仕途,理念不合,王复仍然欣赏他。就算庄郦势头越来越好,不良传言流出,他仍然坚信,庄郦就是庄郦,不会变。

  可事实如此打脸。

  他的弟子们出事,很多都有庄郦手笔,庄郦知道那是他弟子。暗里下手害他弟子,偶得机会见面时,庄郦仿若无事,还能与他相笑而谈,气氛融融,可恨他不知实qíng,还以为好友是好友。哪怕后来有些微证据,他还是不愿意相信,直到五年前心爱弟子出事,有信任之人送来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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