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殿外探头望着的花大满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关上了殿门，转头对自家徒弟说，“脾气发出来就好。没事了。“
焦致儿小声道，”万岁爷的书拿反了，咱们都看在眼里，只是不敢说。既然万岁爷喜欢人说实话，那下次咱们——”
“小猴崽子。“花大满抬手敲了他一记爆栗，“沈大人说了没事，你上去说一句试试看。看万岁爷不当场把你装麻袋里去！”
沈池被重阳突然发作的暴脾气唬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见重阳坐在床上，对着她怒目而视，双手紧握成拳头，胸口不断剧烈起伏，当真像个要咬人的小狼崽子。
沈池心里挺委屈，她统共只说了六个字，值得这么大反应么。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沈池突然想起来以前读过的几本心理书。人觉得恐惧悲伤的时候，有时候会以愤怒的形式发泄出来。
有多恐惧悲伤，就有多愤怒。
沈池有些明白了。
在小皇帝的怒目而视中，她几步走过去，坐在床边，伸手揽住了重阳的肩头，轻轻拍了几下，柔声道，“重阳，别怕。都过去了。”
重阳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忽然伸手用力环住她的肩膀，半大少年的力气大得惊人，沈池龇牙咧嘴忍着没叫出声，重阳已经靠过来，一头扎进她的肩窝。
沈池像根木头似的杵在床边上，动也不敢动，听小皇帝正在变声的公鸭嗓极力压抑着，断断续续的道，
“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这样！朕已经赐她不死了！”
小皇帝说得含糊不明，沈池却听明白了。
她轻声道，“她不该这样。”
小皇帝的肩头剧烈耸动了一下，哽咽出声。
等重阳的心情逐渐平复，沈池坐在床边，听重阳陆陆续续说起昨夜的事。
“她叫沉香。今年十五岁。是避暑山庄里的宫人。” 重阳低声说，“昨夜她进来的时候，朕就醒了。她就跪在烛台旁边，跟朕说，她想要出宫去。”
“朕就问她，既然当初进宫来，应该是想好了，为什么如今又要出去。她说，她本不是这里的宫人，先帝率军打进京城的时候，她爹爹娘亲带着全家逃难，逃到玉山脚下，实在不够吃的了，她把口粮让给最小的弟弟，自己饥饿晕倒在宫门口，被宫人捡进了避暑山庄，从此留了下来。那时候她小，不明白，长大了才明白，进了避暑山庄做了宫人，除非遇到大赦，否则再也没机会离开这里了。”
“她是避暑山庄的宫人里长得最好的。这次朕来了避暑山庄，便有宫人撺掇她，叫她悄悄的溜进烟波殿来，若是朕看中了她，她有了位分，便能带着要好的几个宫人一起进京去。沉香溜了进来，却求朕赐她离宫，她要去找她的爹娘弟弟。”
重阳低声道，“朕应下她了。她想趁夜溜回去，朕和她说，你别走，就待在这儿，朕赦你无罪。天亮了朕就去跟母后说说，赐你离宫。她信了朕……留下了。”小皇帝忽然用力抹了一把眼角，“是朕害了她。”
沈池道，”陛下一片好意。并不是真的想害了她。”
“是朕害了她。”重阳固执的道，“朕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她的脸。她被装进麻袋的时候，还以为朕会救她，一直不声不响的盯着朕看，等着朕开口救她。一直到麻袋口扎上了，她在里面突然尖叫起来，她……”
沈池听不下去了，过去握住了重阳的手。
重阳声音嘶哑的道，“朕……我没有救她！我没有开口救她！母后当时的样子……好像恶鬼一样，我看着母后的脸，我刚想开口，母后就跟我说，闭嘴！我……我没有开口救她！”
沈池握着重阳的手，慢慢地道，“陛下现在如此难过，三分因为沉香之死，却有七分因为懊悔锥心。只因该做而没有做，痛悔莫及，撕心裂肺。陛下，下次若不想再尝到这滋味，想做之事，便放手去做。事可成，可不成，终归无悔。”
重阳呆坐在龙床上，渐渐有泪水涌出。
沈池轻声道，”沉香之死，并非陛下的过错，还请陛下释怀。还记得臣说过么，地上有多少个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辰。沉香姑娘去了，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从此看着地上的爹娘弟弟，他们也算是团聚了。“
重阳抬起头来，望着窗棂外的星空。
”她……在天上了？“
沈池点头，”嗯。”
“她活着的时候，不能出宫找爹娘弟弟，死了以后，终于可以看着他们了？”
“嗯。”
重阳慢慢的问，“沈先生，人活着不容易，死却很容易。活着的时候，想要点什么，往往求而不得。大家又为什么活着呢？”
沈池心里一紧，瞥了眼小皇帝的表情。
她思忖了片刻，轻声道，“虽然时常求而不得，毕竟还有希望在。人生不易，但是每个人的心中，总有几个存留的希望，总有几件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并不是做颗星星看着就行的。咬着牙，也要活着。人活着，才有转机，才有可能达成心中的希望，做成想做的事情。“
重阳起身走到大开的窗棂边，抬头望着天空点点繁星，问道，“沈先生心中的希望是什么？“
“臣心中的希望么……最近几年的希望，就是守着陛下长大了。”
“那几年之后，等朕长大了呢？”
“几年之后么，”沈池叹了口气，想起了天上那群打哑谜的大和尚们。“几年之后的事情，臣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有机会的话，臣还是想回到之前的故乡。”
重阳道，“朕长大之后，沈先生也要一直陪着朕。”
沈池道，“这个……现在说为时尚早。”
重阳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听人说，端王叔的府里不止有女妃，也有男妃。”
沈池被口水呛了一下。哪个混账跟十二岁的小孩说起这些的？
“陛下年纪还小，这些大人之间的事情，不必去理会。“
重阳转过身来，“等朕长大了，也封沈先生做男妃。不，做皇后。沈先生就可以一直陪着朕了。”
沈池又被口水呛了一下，咳了几声。
见小皇帝目光炯炯的盯着她，沈池敷衍道，“好好好，做皇后。”
重阳不满的道，“朕说真的。”
沈池无奈道，“臣知道。真的。真的。”
小皇帝的脸上浮起怒色，“你们总是拿朕当小孩子！朕已经长大了！”
“……”
沈池哄了小皇帝半天，总算让小皇帝睡下了。
擦着满头的汗出得殿外，花大满亲自送出内院，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
沈池道，“陛下总归还小，这些行刑的血腥场面，还是不要让陛下看见的好。”
花大满道，“可不是。但又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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