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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_御井烹香【完结】(113)


“哎!”马十一哈腰,转身就跑腿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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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ān清宫和坤宁宫就隔了两重红墙和一条窄窄的甬道。事实上,围着gān清宫、坤宁宫还有一圈宫墙,把帝后两人的住所给圈开了,使得他们两人居住的宫殿,成为了真正的宫中之宫,紫禁城的中心。gān清宫前门出去是日jīng门、月华门,这两道门是去太后居处啦,现在还空置的太子居处这样的地方走的,
马十去永安宫,那得从景和门走是最近的——景和门是从gān清宫后门出去走的门,坤宁宫平时外出也得从这道门过。按说过了三更,景和门早下千两了,但皇帝一句话,难道还有人顶着不开门?继徐循回宫以后,当晚第二次,景和门又被打开了。门锁呛啷之声,脚步声、人声、骡子的蹄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坤宁宫就是想装不知道都难。
“听方向,应该是去永安宫吧。”欧阳嬷嬷伸手给皇后抚平了绣样上的波澜。“徐娘娘也实在是太得宠了。”
皇后淡眉淡眼,手下丝毫不乱。“她今晚又没牌子,不就是因为这个才回去的吗?怕不是去永安宫的。”
是不是,一会儿也就知道了。马十是去领人的,那人一会儿肯定得被领回来不是?
尽管已经过了三更,但不论是欧阳嬷嬷还是皇后,都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皇后照样往纸上描着绣样,欧阳嬷嬷在灯下做着针线,过了一刻,便听见隐约的人声打从甬道那儿过去了。
虽说已经落了千两,但并不是说坤宁宫就没有渠道窥视外头了。过了一会,外头进来人和欧阳嬷嬷低语了几句,欧阳嬷嬷唔了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是王美人和李美人。”
皇后和没听到一样,继续自己的笔画。
欧阳嬷嬷又说给自己听,“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女也不慡,士贰其行……唉,没想到徐娘娘是这样的人。”(见注)
连随口比兴,都比兴的是诗经卫风的诗句,欧阳嬷嬷也可算得上是个饱读诗书的老女史了。
皇后看了她一眼,笔锋稍顿。“你是把我比喻成私定终身的氓妇了?”
欧阳嬷嬷吓得立刻跪了下来,“老奴不敢!娘娘——”
“好了。”皇后略带烦躁地摆了摆手。“我虽没读过几年书,却还懂得什么叫做讽喻!你也不用把我当成夏桀商纣,动不动就跪下请罪。”
等欧阳嬷嬷站起身来,她才又动笔描起了那jīng致繁复的花样。“不过,这一阵子,你对永安宫是颇有些看法。连‘二三其德’都比出来了。怎么,在你心里,庄妃就是那样始乱终弃的小人吗?”
“老奴不敢。”欧阳嬷嬷惊魂未定,虽然皇后没有动气,但她却不敢坐了。饶是如此,却仍是要嗫嚅道,“娘娘仁厚,总把人往好处想,老奴亦不是刻薄人,不敢有诛心之论。只是……庄妃娘娘如今,也是越来越有贵妃娘娘的做派了。”
先不说她没有辞去超出皇后规格的田地,只说今日,皇后的好日子还没过去呢,后宫诸人众所周知,这几日都是皇帝来寻皇后的日子。她受招来吃顿饭没什么,走得也挺早,并不算是对皇后娘娘不敬……
但皇帝在她走后不久,便招了永安宫的两个美人侍寝,难保不是徐娘娘为了拉拔自己的人,在皇帝跟前说了什么。
这样的做法,即使是不诛心,只论行,也有些不把皇后放在眼里了……当年她初入宫廷时,是多么依赖皇后?皇后也没少拉拔照顾她,现在皇后有些落寞,庄妃起来了,不知感恩,就是这么个做派。说庄妃二三其德,欧阳嬷嬷是有底气的,她肯定就是皇后娘娘,也未必能回了她的这句话。
而皇后也的确没有回答她,她只是默默地描画着花样子,杏眼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朱笔,仿佛已将jīng气神全都投入了进去。
通红的笔锋在白纸上恣意游走过,条条血红的痕迹,宛转呈现其上,一张繁复的百子千孙图,渐渐地成了形。

☆、糊涂
徐循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说话,其实多少是犯了忌讳,说实话,在话出口前她都是挣扎着的。但她也没办法啊,徐娘娘也是很难的。
刚回来还好,因皇帝听了并没动心,她也就很快乐地梳头洗脸,卸妆准备睡觉了。可一听见外头的动静,又听说青儿、紫儿被gān清宫叫走了以后,徐循就有点睡不着了。第二天起来,两个眼圈都黑了。
“您这也是没有办法,皇后娘娘肯定会体谅的。”孙嬷嬷心疼得叨咕个没完,拿了个煮熟的jī蛋在徐循脸上滚来滚去,一边说,“再说了,就是您有心提一提皇后娘娘,也得看是不是时候哇。”
皇帝当晚本来按惯例会去找皇后的,却找了不能侍寝的徐循来吃饭,这意思已经是够明显的了,人家是宁可不要那啥,也不想和皇后在一处了。徐循不管提谁,哪怕提孙玉女呢,那都不能再提皇后了。第一,皇帝明显不想见到皇后,第二,徐循把宠爱让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让给皇后,只有皇后让给她的份,没有她去让皇后的份,不然,那就是乱了尊卑。
孙嬷嬷的意思徐循也明白,既然是不能提皇后的,那提谁也都无所谓了。说那什么点,皇后心里要不高兴,早在她过去的时候就不高兴完了。皇帝宁可要徐循也不要她,和宁可要别人也不要她那不都是一样的吗?她就是心里过不了这个坎,闻听孙嬷嬷的解说也高兴不起来。
歪在榻上懒懒地叹了口气,连妆都没心思上了,因道,“哎呀嬷嬷,今天不搽粉了,反正大哥也不来。”
孙嬷嬷不听她的话,“皇爷不来,可别的妃嫔们会来呀。咱们就是在自个宫里闲转悠,也得齐齐整整的,身为女人,这份功夫不能落下。您看文皇帝贵妃,住在偏宫里,也不能穿颜色衣裳,成天还都打扮得一丝不苟呢。”
见徐循还有话要说,她给堵住了。“再说,您不打扮起来啊,也不好意思见中官们哇。”
徐循只好继续充当洋娃娃,给嬷嬷们玩手办游戏,打扮好了歪在炕边上,还是愁眉不展的。又想去给皇后说道说道这事儿,又觉得有点心虚。
她知道嬷嬷们的看法是一致的,这些话也都和她分析过了,便懒得再和嬷嬷们提起这话头,而是喊了柳知恩来,借着算账的机会和他闲话。
柳知恩现在给徐循管的是整个宫里的文书账簿,永安宫系统的各项用度都有两本账,一本徐循的细账由赵嬷嬷掌管,还有一本总账,就涵盖了另外三个嫔妾的用度,由柳知恩统一核算一遍,再和六局一司结算清楚了,到时候奉上去给皇后看。这门工作因为要时时和三个嫔妾沟通,比较琐碎,非知书达理、通晓世故之辈不能为,皇帝要不把柳知恩给她,徐循还真不知道分谁去管这一摊子事呢。
也因为他在管帐,徐循对账本子又很关切,所以柳知恩是经常可以和徐循回话的,久而久之,在徐循屋里柳知恩居然也能有个垫脚的小几子坐了。虽然还赶不上嬷嬷们能在炕边上安置半个屁股的体面,但在中官中这已经很难得了。
听了徐循有一搭没一搭吐露的心事,柳知恩的表qíng还是那么平静,丝毫都不带诧异的,他沉吟了一下,便说,“实话和娘娘说罢,昨儿这事,坤宁宫肯定收到了消息,皇后娘娘心里,也肯定不会太好过的。”
徐循自己也想到了这点,她的表qíng没有丝毫变化。
“然而,娘娘心里也要看明白这一点:如今的皇后娘娘是个失意人。”柳知恩说话就是胜在这点,在场合安全的qíng况下,他从来都不和徐循遮遮掩掩的玩什么智力游戏。“一个失意人身边总是有很多事让她不好过的。娘娘现在又正得意……”
一个失意人去看得意人,当然有无数地方让她不顺眼了。
“话虽如此。”徐循却还是有点纠结。“那番话,也是可说可不说的……”
“以您身份,这让宠给底下的姐妹本来就是合qíng合理的,”柳知恩掰开揉碎了和她分析。“若是昨晚皇爷来永安宫看您,您难道还能给他推到坤宁宫去,或是就让皇爷这么回去?肯定是要把底下的姐妹给荐上去的。既然如此,在gān清宫里说那么一番话自也是您身为宫主该说的、该做的。难道为了照看皇后娘娘的心qíng,您就要委屈了皇爷?皇爷肯定是因为想要,才传了两个贵人,这就证明您那番话说得对,说到了皇爷心坎里。皇爷本来想叫人的,怕您心里不好受才没叫,您的话是解除了皇爷的顾虑……”
徐循慢慢地也转过弯来了:确实,她进宫是为了伺候皇帝的,总得先把本职工作做好了再谈同事间的jiāo际。就是再想回报到皇后,她也不能违逆了皇帝的意愿。
柳知恩看着她脸色的变化,知道徐循听进去了,徐徐又道,“再说了,虽说皇后娘娘从前拉拔过您,可您却不是因为她的拉拔才得宠的。您得宠从来都是因为您得了皇爷的喜欢,当时后宫就那四个人,您又是丽质天生,皇爷迟早都会注意到您的。qíng要念,人要服侍好——那毕竟是皇后娘娘,可您也不必觉得您就欠了皇后娘娘还不起的深恩厚德。说句实在话吧,就眼下这qíng况,您能继续恭恭敬敬地对待皇后娘娘,其实也就把什么qíng都给还清了。”
“也不能这么说。”徐循的眉毛却是拧了起来。“恭敬对待皇后,本是我的本份,这谈不上什么还qíng……”
她禁不住叹了口气。“只是我这个身份,却是难以还上昔年娘娘对我的qíng谊了。”
“若是皇后娘娘都需要您来还qíng了。”柳知恩也不因徐循的反驳而气馁,他笑道,“那她可得惨成什么样儿?您一辈子别还上这份qíng才好呢。”
“那我心里哪过意得去啊?”徐循心qíng好了,就和柳知恩玩笑般地说。
柳知恩却正色道。“身为大妇,善待妾侍本也就是职责,又谈得上什么qíng分呢。皇后娘娘安守本分,您也安守本分,彼此都没有什么亏心的地儿,那也就是了么。”
说得是很冠冕堂皇,徐循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又幽幽叹道,“真有你说得这么好就好了。”
“您就且放心去和皇后娘娘请安吧。”柳知恩笑了。“娘娘若是明白人,自然不会往心里去的。”
“那要是不明白呢?”徐循和他一搭一唱的,两人倒好像在唱戏。
“若是不明白……”柳知恩眼色微微一暗,他低沉地道,“只怕皇后娘娘现在的好日子,都过不长久了。”
若是连现在的日子都算是好日子,那什么日子才算是差日子?徐循一时不禁愕然,思索了好半晌,才沉沉地叹了口气。
“不论她怨我也好、气我也好,我都不会对她不住的。”她倔qiáng地道,“就算是她不明白我的心也无所谓,我自己明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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