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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_御井烹香【完结】(190)


皇帝的确很少抱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听孙贵妃说了,便和她学了一下,栓儿却还是要哭。这回,连孙贵妃都没法解围了,还是养娘一语道破:“只怕是拉臭臭了。”
当下便把孩子抱下去换尿布了,孙贵妃笑着给皇帝斟了杯茶,“最近忙什么呢,也不进来瞧儿子。”
皇帝说,“边防近来多事,我心里想要出去巡视一番,不过也不知能不能空出时间来。这一阵子可不是都在忙这个?”
其实,他也把大量的时间耗费在了宫廷书院、画院里,当然还有马球等各色运动来消耗皇帝的jīng力。反正后宫也只是皇帝生活的一部分,只要他愿意的话,甚至能在短时间内就拉起一队新的宠姬,而后宫里的女人们,只要不是他主动告知,又或者胆大包天地在他身边安cha了眼线,不然对于他的行踪,一般都是一无所知。
孙贵妃果然哦了一声,体谅道,“我说呢,果然是忙着正事——儿子马上就要封太子了,我料着你这当爹的,有一点闲空,必是要进来瞧他的。”
两人一起长大,彼此之间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皇帝在长宁宫里,一般也都很自在。可今日,他没有感受到长宁宫的治愈,孙贵妃表现得越正常,他心里就越不舒服。一个问题越来越大,几乎如鲠在喉,皇帝本想再忍忍,但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可不是这么说呢么——还没问你呢,”他似乎也是兴致勃勃。“那小吴美人真就是那么巧,在你宫里的时候才觉出有孕?”
孙贵妃嘴唇一瞥,倒是似笑非笑的。“她是这么和你说的?”
“我还没去看她。”皇帝忙道,“好容易得了空,当然先来看你和儿子了。”
“哦……”孙贵妃这才满意了——她今日qíng绪似乎不高,眉宇间总有些难言的讥诮,虽然笑也笑,劝也劝,但皇帝能感觉得到那没好气儿的态度,仿佛就是藏在桌子底下,时不时露出一角。“她要这么说,我倒还不好多提了——反正,你要觉得是那样,那就是那样吧。”
皇帝被她逗笑了。“怎么了嘛,难得的喜事,倒像是她欺负到你门上了似的。”
“也不是说欺负我……”孙贵妃哼了一声,“明知是有了身孕,还瞒着我,说什么想回长宁宫,永安宫住着不舒服,我念着旧qíng答应了,一转头一吐,就把自己这有孕的消息给散布了出去。这不知道的人会怎么想我呀?好像我成天就盯着别人的肚子似的,她倒好,住在长宁宫里,出个差错,必然都算我头上,觉得我是有了皇长子,便容不得别人了。生了儿女那还是算她的,永安宫现在不行了,拍拍屁股就往长宁宫走,指望我和菩萨一样供着她呢……你说这小吴美人做事,怎么就好像把世上人都当傻子看了呢,好像就她一个人聪明似的。这股子下作劲儿,真让人看不上。”
这一大通抱怨,和炒豆子似的,连皇帝都是愣了愣神,才明白了孙贵妃那弯弯绕绕的逻辑。他便忍不住笑道,“早知道,就不整这些了,安安稳稳让罗氏生下来,就写她名下,住你身边养也是一样。如今,倒是闹得满城风雨,坏了名声……”
话由未已,孙贵妃面色一变,眼圈儿、脸蛋儿,登时就都红了。
皇帝看在眼里,已知失言,还未说话呢。孙贵妃便站起身子,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额前一根筋眼看就鼓了出来,突突地只是乱跳。这股怒火,连皇帝都难能一见,他忙要说话,可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仿佛被魇住了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贵妃眼角的泪水,慢慢地汇成了溪流。
她张了几次口,方才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却是哑了嗓子、变了调,“好,她倒是把我坑得好惨,现在连你都这样说,我竟真成坏人了……我也不说什么了,只问你一句,当时我和你说这事儿的时候,你若觉得不好,如何当时不提?如何又去临幸了罗氏?”
这话并不假,皇帝当时也是吐口答应过的,被孙贵妃这么当面问到脸上,他也有点下不来台。沉下脸来还未说话,孙贵妃便道,“宫里谁说我不是,我都不放在心里,她们觉得我是瞄准了胡姐姐的位置,觉得我要杀了罗氏……这都罢了,我和她们本来也处不大来。如今连你也这样想,那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她就要去寻白绫,“今日我就吊死在这里算了!”
刚才那句话,要说没存了试探的心思,那是假的。只是皇帝也没想到孙贵妃的反应居然如此激烈,一句话说错就到了要上吊的地步,当下连忙拦腰上去抱住,“你有病啊!一句话而已,这就要死?”
第一句呵斥出去,越发是火上浇油,孙贵妃在他怀里只是挣扎,口口声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皇帝和周嬷嬷等人一拥而上,好容易才约束住了她的行动,她见挣不开,方才喘着气,冲皇帝怒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对我动了疑心么!人人都觉得我不好,你也便这么觉得了。把永安宫那什么柳太监放出来照顾吴雨儿,又不进后宫,又是常去清宁宫请安……你无非就是觉得我是个坏的,又要图谋你的儿子了……”
说着,一头也是气,一头也是委屈,脸一偏,埋在周嬷嬷怀里便大哭了起来。“嬷嬷!我的命好苦!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哇……我是比窦娥都冤……”
她哭得抽抽噎噎的,连气都喘不上,钗横鬓乱衣衫不整,平日里的雍容大度,此时哪还剩下分毫,埋在周嬷嬷怀里的脸,还露了点侧面,早已经是全哭得通红,大颗大颗的泪水流过,冲开脂粉,留下了淡淡的泪痕。
周嬷嬷唬得浑身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恐惧地直视皇帝——却是连素日的礼仪都忘了。孙贵妃哭得嗓音都变了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嬷嬷,连他都不要我、都不信我了,嬷嬷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这还是贵妃在哭泣吗?这简直是个小孩子在打滚撒泼!皇帝都是惊得目瞪口呆,站在当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忽然间,他想到了徐循冲他发脾气时候的样子——她也是愤怒到了十分,眼神剑一样锋利,说出口的话语,周身的气势,更比冬风都要凛冽。然而,她始终没有失去的,却是她的尊严和仪态。她的qíng感虽然qiáng烈,但那qiáng烈的qíng感里,并没有一种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
直到现在,皇帝才明白那是什么。
伤心。
徐循没有伤心,起码在当时,徐循还能把伤心隐藏得很好,隐藏得他看不出一点端倪。也是因此,他才会如此愤怒,如此受伤,他没有从徐循的行动里感到她对他的爱。
现在回头想来,即使是对他发火,那时的徐循也是美的。她仿佛正在熊熊燃烧,从内到外,那种风华几乎令人无法bī视。
而如今的孙玉女呢?她和美丝毫也扯不上关系,她已经哭得连站都站不住了,她哭得什么都不顾了,就像是刚出生的孩子……她已经没有尊严、没有仪态,什么也没有了。甚至于说求生的意志,也许在当下都已经失去。一个人伪造得出语气,伪造不出qíng感,她的皮囊已经被无尽的伤心和委屈充塞,留不j□j面二字。这是一个几乎已经被击败的人,站在她跟前,很轻松地就能看出来,她已经无路可走了。
皇帝忽然意识到,他身边的确没有一个傻瓜。胡善祥不是,徐循不是,孙玉女又怎么会是?
他对徐循的漫不经心,徐循看出来了,只是忍着没说。而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动摇和淡淡的怀疑,孙玉女又如何看不出来?
自己刚才的试探,已经令玉女明白,他和她不再那样坚定地站在一起了,他心里对她产生了怀疑……也许,这qíng绪是从他打发徐循身边那什么嬷嬷去长宁宫时,便已经积攒到了现在。而自己让柳知恩重管永安宫的举动,更是令她早已濒临崩溃。
当然,她身边的人是不会看出来的,玉女一直都是个很倔qiáng的人。但他……
他虽然发觉了端倪,却没有注意,还愚蠢地说了一句自以为聪明的试探……从前,他从来没有对玉女玩弄过心眼子。
一样是以为两人qíng分已绝,徐循让他杀了她,玉女自己要寻死,看着相似,实则没一点相同。皇帝忽然明白了过来:徐循心里最看重的并不是他,那天她的表态……不,从两人吵架以来,她所有的表现,所有的qíng绪,所有的言语,是在qiáng烈地诉说着一句话——没有他,她一样可以仰起头活得很好。
而玉女呢?玉女没了他,qíng愿不活,没了他她就活不下去。
这两个女人里,毫无疑问,孙玉女更加爱他


☆、第157章 玫瑰
晃晃悠悠的,正月过了,二月来了。从皇长子落地时那天便开始筹办的册立大典,也终于是把流程给走到了需要皇长子本人参与的那一步。
册立皇子那是大事,规格和封后差不多,整个仪式早在去年腊月里就热闹地cao办了起来。可以说是从北京到南京都有调动——毕竟,太祖皇帝的陵墓可是在南京呢。到了二月初六前后这几天,宫里不分前朝后宫,都是人进人出,皇城里的二十四衙门呀,甚至说内阁呀,皇城外的六部衙门呀,宫里的所有宫妃呀,都是有自己的事要做。唯独比较清闲的,就是太后和皇帝,他们作为皇长子——未来皇太子的长辈,以及帝国地位、权力最高的两个人,此刻倒是可以置身事外,悠然地看着别人忙活。
而当然了,在这一年chūn天,完全离开了这份热闹的人并不止这么一对母子,在东苑南内那已经渐渐初具规模的宫殿园林群里,还有一个人可以说是完全离开了宫廷的喧闹氛围,正是安然地享受着自己的幽静。
徐循蹲□子,随意地摆弄着眼前的一株小青菜——才撒下种子没有多久,刚刚冒出了一点幼苗,虽然长得不太好,看起来就格外瘦弱,完全无法长到能吃的地步似的,但毕竟是她亲手种出来的菜,得了闲总是要来抚弄一番,光是看着这点子绿意,她都禁不住要露出一点微笑。
“这种得不是太好,”几天前刚被送来服侍她的小宫人蹲□,很老地道评论了,“您肯定没给上肥吧。”
虽说是南内,但也是宫里,有人在宫里担粪肥的吗?徐循种菜那也是为了好玩,要她去接触粪肥,光是那味儿就够把她恶心一顿的了。“宫里哪来的这个,你不如自己产些,给它培上去。”
因为徐循自己的xing子,她身边的几个大丫头,没有什么太能言善道的,走了的红儿、糙儿还算是稍微会说点。这回马十给送进了一个才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巧巧,嘴皮子倒是很利索,又天真又无畏,和徐循几天就熟惯了,唧唧呱呱的比一只鸟儿还话痨,“人中huáng劲儿大,能给烧死。不过,您要说宫里没有这个,那也不是真的。凡是有花圃的地方,就离不得这东西,不然花儿也长不好。只是在主子们看不见的时候才进来施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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