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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_御井烹香【完结】(411)


虽说如此,但廖公公却是半点也不见心疼,他亲自殷勤地往客人的杯子里续着酒,“怎么说也都是在宫里锦衣玉食地长大的,虽说来了这么多次,可每回过来,咱也就是去城头看了一眼就下来了——不落忍。”
“可不是这话,毕竟也是亲眼看着长了那么大。”他的客人亦是叹了口气,有些凄凉地道,“这就是命数了吧,谁能想得到,原来还好好的,不过几年功夫,就连一件大氅都没得披了?”
他旋即神色一正,“十九,这话也就咱们师兄弟私下说说了,当着外人的面,别说这样的浑话,要被人捅到上头去,连我也护不住你。”
廖十九一咧嘴,满不在乎地笑了,“不是还有柳哥吗?兴安那小子就是再得意,也轮不到他来管宣大的事。——我看他也没这个胆子!有柳哥在,谁敢动我们师兄弟一根寒毛?来来,马师兄、十哥,喝酒!”
马 十无奈地扫了廖十九一眼,却也没有否认他的说法:如今新帝登基,虽说对两宫太后都是尊崇备至,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更尊重的还是养母西宫太后娘娘,宫外 人不知渊源,可他们这些当年太孙宫出来的老人,却没谁不知道东厂提督太监柳知恩的真正靠山是谁。这些年来,太孙宫里的内侍,除了犯事没了、得病老了的以 外,多数都是渐渐出头,不是在二十四衙门担任要职,就是在各地担当镇守太监,年前事变,抽了一批人回京,也都是各有重用,不过即使如此,众人却都是隐隐以 柳知恩马首是瞻,以他为太孙宫派系的保护伞,就是因为看准了太后娘娘这条线。
“兴安不会管军事的,”他说,“但你这话,犯了皇爷的大忌讳,要是有人盯着你的位置,直接把话递到了皇爷跟前,只怕连厂公都救不了你。”
“怎么。”廖十九神色一动,“不是说,传言东宫太后娘娘那番话,是被咱们姑姑老娘娘给bī出来的么,皇爷本人,还是想把哥哥接回来的……”
姑姑老娘娘这不伦不类的称呼,却不令马十有多诧异,廖十九是王瑾的大徒弟,和清宁宫的关系本就密切,否则,就算他有比gān在世之才,也不能在三十岁末尾就做到了大同镇守太监的位置上,更不会如此口无遮拦。
“一 开始或许想。”马十也没有瞒着廖十九的意思,自己刚到大同就被他请来吃酒,席面上又是如此大大咧咧地谈论着这颇有几分忌讳的话题,当然不是廖十九本人缺心 眼,他是粗中有细,侧面打探自己来大同的目的。“可这一回我回京领差事的时候,瞧着,便觉得皇爷没有那么想了……”
他来大同,台 面上的原因是观察采风——在边境各地视察军qíng,回京报给皇帝知道。可马十是什么身份?当年gān清宫的大管家,章皇帝近侍,也是清宁宫太后的心腹,在江南织造 局那样肥的流油的缺上一坐就是十五年,这么个重量级内侍忽然被派来做新人的活计——只有视察权,没有整改权,要么就是犯错被贬谪,要么,就是带了特殊的使 命。这一点,廖十九自然是心知肚明,他想要知道的,也就是马十到底是来大同做什么的,究竟是要把‘那人’接回来呢,还是过来回绝瓦剌的提议,继续让‘那 人’流落在外。
不论是bī迫还是如何,两宫太后的态度都是极为坚定的,庄肃皇后被压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很可能根本都不知道丈夫其实 没死,若说还有谁能接回那人的话,也就是还顾念着哥哥的弟弟了。廖十九本来对皇爷抱有厚望,毕竟他从京中收到的许多消息都指出,指鹿为马般硬是不认那人, 把他说成是冒牌货的,其实就是西宫太后。皇爷本人,是不忍哥哥流落在外,真龙天子褴褛度日的。现在风头都过去,皇爷登基也是一年多了,西宫太后娘娘也已很 少去文华殿……再加上瓦剌这边的价码开得越来越低,从开始的天文数字,到现在不过是数万两白银,怎么看,迎接那人回朝的时机都是已经到来了。即使不能正名 也好,总是要回去好生安顿起来,不能让章皇帝的血脉流落在外吧?
可听到马十透出的口风,他顿时就和喝了一口冷风似的,从喉咙到心头都是透凉:没门儿了,就算马十心里对那人还有几分忠心在,却也敌不过那边的上下一心……
廖 十九被提升到这个位置,靠的是他多年来的人脉,和那位并没有多直接的关系,但即使如此,他也是从小读着四书五经长起来的,即使那人来喊门的时候,他也是按 剑在城头巡视,不许任何人过去开门,可这并不代表他心里乐见那人在塞外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当年在gān清宫里,章皇帝抱着那位说笑话的qíng景,还是历历在 目,如今希望落空,廖十九连口中的羊ròu都觉得没了味儿。
“难道就真的要让他一辈子流落在外不成?”他不禁喃喃自语,“冬日苦寒,好歹给送点衣被……”
马十扫了廖十九一眼,便将他的qíng绪掌握得分明,他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在此事上,廖十九和他也不会是一条心。
“人还是得接回来的。”他开口把内廷的态度给挑明了,“总是落在敌手,也不像话……只是国朝这边,连一个铜板儿都不会出,要送就送回来好了,钱是别想。要是不送,那也由得他们。”
说到底,这就是不想接回来了。是巴不得瓦剌为国朝杀了他呢……廖十九qiáng笑道,“这,瓦剌唯利是图,只怕这样却未必能成事。再说,不也得给也先一个面子吗……难道还要重演昔日宋哲宗头盖骨被做了酒器的事qíng?”
“瓦 剌留他到现在,肯定有所图谋。”马十没有说什么此人是仿冒品之类的傻话,他和廖十九都是看着先皇长起来的,绝无可能错认。“要杀他,夏天就下手了,去年冬 天都没冻死,今年冬天肯定也冻不死。比起把他杀在手里,还不如送回来给内廷带来更大的烦恼……你没听说吗?一开始说金银珠宝换回他的时候,也先的弟弟伯颜 帖木儿还再三要求,要保着他回国登基,不然人就不还了呢。”
新帝都登基一年了,还说这些梦话,听了实在是荒唐得可笑,可廖十九却是笑不出来——伯颜帖木儿大几十岁的人了,每年领军打糙谷,少不得他一份,又怎会如此天真?摆明了就是在给朝廷添乱呢,也难怪新帝对于接回那人一点都不热心。
“这么说来,难道一个大子儿不出也能换成?”廖十九半信半疑。
马十想到西宫娘娘的吩咐,以及自己私下的一些揣测,也是百感jiāo集,不由得叹了口气——只是他和廖十九又有不同,与西宫一系是血ròu相连,关系极为紧密,即使心中也是分外不忍,却仍是没有露出丝毫口风,只是淡淡地道,“说不定,今年要在你这里过年了,十九。”
身 负京中密旨,马十说是观察北地边事,但到了大同就逗留不去,而且还频频出关和瓦剌接触,这样的做法,自然是引来了不少人的警觉。只是北地文官少,再说冬日 和京城jiāo通不便,消息传得就有些慢了,而且马十离京日久,名声不显,身为观风使者,出城查看边防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他的举动,终究是未引起大部分文臣们的 警觉、注意。
不过,这终究也只是大部分而已。
“柳厂公已经出京了?”于大人倒背双手,走到窗前,透过微开的窗fèng望着外头白花花的雪地。
“是。”来回话的家人神色肃然,“片刻前亲自带了数人,从德胜门出去了。”
“知道了。”于大人神色一黯,“下去吧。”
随着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陪侍着处理公务的幕僚周先生也是透出了一口长气。“看来,马内侍已经是把那一位给带回来了……就不知到底花费了多少钱财。”
“一文钱也没出。”于大人并未动弹,还是痴痴地望着窗外yīn沉的天色,冬风从窗fèng中狠狠地刮到他脸上,他却是恍若未觉。“西宫娘娘亲自嘱咐的,连一文钱都不能出,得是白送回来……”
“……娘娘好仔细。”周先生也只能这么说了,“已经是防范到这地步了。”
朝 廷若为了那人出一文钱,都等于是承认了他的身份,自打脸什么的就不多说了,横竖现在重臣心中,多数都是心知肚明那人到底死没死的。关键是承认了他身份以后 带来的继承权问题,皇位正统xing问题,这都不是三天两天能解决的事。于大人点了点头,又道,“此事,从提议接他,到不出一文钱……都是娘娘驾临文华殿亲口吩 咐,陛下……一语不发。”
“这……又是何意?”周先生有些不解了,他才刚从老家回来,对京内许多事都还不清楚。“东翁意思,难道陛下心中,实是不愿么?——听闻南内住了位吴娘娘,实际上是陛下亲母——”
“这 话以后不要再提了。”于大人打断了周先生的话,“可笑李原德还想上书请封吴娘娘……吴娘娘就是因为有心疾,不能抚养陛下,陛下才会在襁褓间就被送到永安宫 中,现在虽说是放出来了,但是闲住多年,人已痴傻,连儿子做了皇帝都不知道,更别说其他。吴娘娘当日在南内闲住时,还是多得太后娘娘不计前嫌多方照顾,母 子之间,哪来的隔阂?”
“可——这——”周先生道,“前去迎接那位的,还是柳知恩……”
柳知恩和西宫娘娘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多数重臣也都是先后打听出来了,如于大人所说,这件事从里到外都是西宫一手安排cao持,皇帝几乎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在如此敏感的事qíng上这样专断,就算是脾气再好,只怕心里都会有些芥蒂吧,毕竟,这位可不是亲生的……
“这正是母子qíng深的体现啊。”于大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要将心头的纠结叹尽了。“付宇,你以为,那一位还能活着踏入京城,和陛下兄弟相见吗?”
周先生响亮地抽了一口气,却是再不知该回答什么,屋内顿时就陷入了一片紧绷的沉默之中,过了许久,他才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东主如今,又……又待如何?”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日考中进士时,于大人想过自己遍身朱紫、想过自己出将入相、想过自己位极人臣,流芳千古,成就百世英名……可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眼睁睁地看着正统嫡皇帝就这样被人谋害,自己却是什么都不会去做。
千 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待他百年以后,今日之事,只怕会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污点,于大人几乎都能想象得到史官刀 笔,会如何用chūn秋笔法,明褒暗贬地评价着他一生的功过,事到如今,似乎这‘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平生志愿,业已离他远去。可于大人却并没有玉石俱焚、粉身碎 骨来留这份清白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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