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贵妃起居注_御井烹香【完结】(415)


一般来说,为了彰显君王德政,树立自己的 权威,做皇帝的都会选择在自己任上做些大事,比如说修书、封禅,越是势弱的君主对这些事就越怀有向往,比如文皇帝得位不正,即位后就修《文献大成》,遣三 宝太监下西洋,包括远逐鞑靼,迁都北平,或是部分或是全部,都有一定动机是为了进一步地巩固自己的统治。宋太宗有斧声烛影之议,又有北伐幽燕失利的yīn影, 返回开封以后便修《太平广记》——这也都是做惯了的套路。
当朝皇帝,得位虽然算是正当,但始终也有个bī杀亲兄的淡薄yīn影,而且现 在国朝国势,也不能说是很旺盛,他的威望就更不能说极为高隆了。大臣忤逆皇帝意思,不听指挥的事qíng,也是时有发生,为了给自己面上抹点金粉,动念想要再下 西洋,也是很正常的事。虽然这几年似乎都没什么钱,但不妨碍他惦记着吧?等到若gān年后,皇帝把该收拾的大臣收拾了,该培养的人才培养起来,位置也坐稳了, 国家也有钱了——在最理想的状态下,瓦剌也平定了,这时候再来个万国来朝,那么在史书上,谁还会记得他和息宗之间的那点事?只怕是歌功颂德都来不及了。
当然,这一切现在也就是他的想法而已,虽然看得懂的人不少,但谁也不会在皇帝提出此事之前就去给他泼冷水,连徐循都不会,反正等他真正异想天开要这么搞的时候,大臣肯定拿出xing命来阻止,他可不比息宗,究竟是权威淡薄,不可能镇压住所有反对的声音。
说 起来,虽说是息宗已经死了,但他给皇帝留下的麻烦可一点都不少,有王振这个前例在,宫里内侍,现在都是缩手缩脚的,说话都不敢大声,唯恐被栽了个权宦的帽 子,立刻惹来众怒,皇帝只能被迫牺牲掉他来平定事态。起码在二三十年内,宫里应该是出不了王振级数的大貂珰了。
随便聊了两句在南京的见闻,柳知恩特地去雨花台看望过徐氏族人,“娘娘请放心,个个都是安居乐业、耕读传家,三代内,必定能出进士。”
读 书三代,可以出一名进士,对于不是科举大族的氏族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徐循听说,心里也是欣慰,若是当日由得徐氏族人横行霸道,她又能荫庇其多 久?只怕不过五十年,徐家便要败落,但现在,走上了读书科举的线,三四代人里可以断断续续出些秀才、举人,甚至还有数名进士的话,那就是数百年的传承了。
“倒也好——去南京船厂看过了,那些宝船如今都还堪用么?”她又问了起来——若是宝船全都不能再用,必须重造,那估计在十年内皇帝都不用提下西洋的事了。
“二十年没出海了。”柳知恩回答得很保守,“虽然当时还用的是上好木料,不过肯定也有所损耗,要经过多少修补才能下海,却是不好说了。”
虽然他一直恭谨地低着头,声调也没什么起伏,但徐循还是捕捉到了柳知恩话里的信息,她不免会心一笑,“该怎么说,你自己做主吧,此事我是不会多管的。”
谁 说皇帝的言路不能蒙蔽?那是他还没到这层次而已,似柳知恩这级数的大貂珰,本身又是领域内的专家,他说船能修好,那就是能修好,说要重造,也没人敢和他唱 反调,说到底,船的qíng况到底如何,就看现在的□□势是怎么需要的了,当然,也得看柳知恩本人的政治倾向,究竟是偏向激进还是保守。
“奴婢谨遵娘娘吩咐。”柳知恩好像没听懂徐循的意思似的,还是那么不露声色地回道。
徐 循嗯了一声,仗着柳知恩没抬起头,她的视线在他身形上来回游曳了几圈,心中实是五味杂陈。——经过这些风风雨雨,能让她动感qíng的人事物,着实已经是少之又 少,可今日此刻,她却像是回到了数十年前,由不得便是心cháo起伏,不知多少遗憾、多少悔恨,多少难言的qíng怀,终是从深不可测的心渊中泛出了一点余味——就只 是这么一点,也已经是苦涩得像是泡不开的茶,让人难以下咽。
“这一次的差事,难为你了。”她低声说,到底还是揭露了正题。
“奴婢还是半年前那句话。”柳知恩平静似水,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徐循回道,“奴婢行事,全凭本心,并非是为了谁。奴婢若不愿意,娘娘也差使不动,既然qíng愿去做,那么有什么后果,奴婢自己也是qíng愿去承担。”
他此言此语,近乎悖逆,但徐循又哪能不明白柳知恩话中的意思?她用力吸了一口气,也是佯装着宁静,低声说,“不错,你一向都很有风骨……瓦剌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可能还不知道那人去世的事。”柳知恩说,“毕竟,他们也做好了那人回国以后行踪成谜的准备,而朝廷这边的消息,要传到瓦剌王庭,怎么都得四个月以上。”
也 就是说,四个月以后,瓦剌那边才会收到国朝正式举行丧礼,给息宗上庙号、为他的儿子封藩王等消息,才能从这些消息中推测出那人可能的确已经死了。至于之后 要不要再闹事,声称送回来的是真货,息宗其实是被害死的,那就都随他们了,反正朝廷这边说法确定了,瓦剌也翻不出多大的水花来。
徐循沉吟着点了点头,这会儿,她的多愁善感渐渐消褪,那个多年观政的太后,又回到了她心里。“怎会绕到蔚州那边去,又多带了个包时雨呢?”
她给柳知恩的命令,不过就是一句话而已,途中这些枝节,徐循事前也并不知道,当然,这些小事根本动摇不了她对柳知恩的信任,有些安排背后的缘由,她也能猜得出个所以然。只是去蔚州这一节,她是无论如何都没想通。
“当时天气不好,恐怕长城边上会有风雪,”柳知恩不动声色地回道,“若是遇雪,在驿站中逗留过久,走平素惯走的广灵线,就怕那里官太多了。”
徐循也想过怕是因为这点,她不疑有他,“原来如此。包时雨便是你选出来的见证了?”
“包氏这人,胆子最小,瞻前顾后,必不敢有违上峰安排。”柳知恩说道,“奴婢在大同拣选了数日,觉得他最为合适,本来看好的廖十九,有马十那番回话,便gān脆就没和他说。”
徐 循已经全明白过来了,事实上,因为大同是边关重镇,只怕里头混有瓦剌jian细,一开始她也就是不要在大同下手的意思,反正不让息宗抵达京城就可以了。在哪里怎 么下手,她都让柳知恩安排,只没想到柳知恩能力出众,居然真的安排得很像是病逝,也是因此,现在朝堂中的谣言也就是影影绰绰而已,并没有到朝野间言之凿 凿,都说是她害了息宗的地步。
至于柳知恩用的是什么药,徐循并不感兴趣,也就没有多问。反正,在停灵期间,找各种借口探视过息宗遗容的官员里,见过他本人的占了九成还多,她也只需要朝廷上下都明白并认可息宗已经去世了就好。
“如此甚好。”她发自肺腑地道,“这差事,辛苦你了,除了你以外,别人也办不得这么妥当。”
“娘娘谬赞了。”柳知恩简单地说了一句,便不再开口,只也没有告辞的意思,而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等着徐循的下文。
应该是早就料到了……徐循心中也是雪亮——又怎么可能没想到?只是他当日答应得太过云淡风轻,才让她有些许犹疑而已。以柳知恩的心智,又怎料不到这一天的出现?
“这回去南京,可觉得天气舒适?”她问道,“说来,离南也已经三十多年了啊……大慈恩寺的琉璃宝塔,我走的时候还未造好,如今该是有多光辉灿烂?却是再也看不见了。”
柳知恩唇边逸出一线微笑,平静地道,“回娘娘的话,奴婢老家扬州,也已经是去家多年了,虽然尊卑有别,不过思乡之qíng,却也是上下如一。奴婢心中,也是时常惦记着家乡的风物,只是公务繁忙,还不知何时能回老家看看呢。”
这两人都是多年来浸yín政事的人jīng,许多话,又何必说得这么直白?或者说,说到这程度,其实已经是很直白了。徐循心中知道,她不必再多表白,无需任何解释,柳知恩也会明白她的意思。
虽然皇帝现在已经表过态,领了这个qíng,但他毕竟是皇帝,人都是会变的,皇帝变起来,尤其更快。
徐循是他的养母,他亲自尊奉的太后,不论将来皇帝如何后悔,如何需要表白自己对息宗并没有必杀之心,他动不到徐循头上,削减不了她的待遇,也许日后皇帝会尊奉上圣太后胜于徐循,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态度,但徐循会在乎这个吗?
柳知恩就不同了,再怎么德高望重,他也终究只是个内侍,执掌的更是东厂这个臭名昭著的特务部门,即使他当政期间,东厂并无劣迹,但职位,已经是他的原罪,内侍身份,更是罪加一等,他这样的人,本来就被造就成皇权的糙纸,需要揩拭脏污的时候,不用他,用谁?
现在卸下一切职位回到扬州,将来就是皇帝想起他,想要拿他定罪,天高皇帝远,他也早离开京城,淡化在大家的视野之中,比起留在京城,继续身处漩涡中,随时可能因为又一场*被翻起旧账,哪个风险更大?及早离开京城,也是对柳知恩的保护。
早在立下决心的那天,徐循便预测到了这一刻的到来,这件事,她只放心让柳知恩去办,尽管代价是断送柳知恩的政治生命,她依然别无选择。弑君本来就不是儿戏,又有谁能够全身而退?柳知恩,不过是她要付出的第一个代价而已。
“待你回了扬州以后,”她说,qiáng忍着呼吸中的哽咽。“山南水北,只怕此生是再难相见了。”
其实,这一天终究是会降临的,柳知恩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即使今日不走,再过十年,他也很难在东厂这个事务繁剧的衙门里再呆下去了,又或者,根本不到十年,羽翼渐渐丰满的皇帝,也会需要他自己的心腹,来掌管这个重要的机构。
没 有职司的内侍,不是退出去养老,就是去南京担任闲职,以柳知恩的身份,也不会去尚宝监担闲差,不论如何,即使不去南京,他也不可能再进内廷请安问好,终有 一天,她将再难见到这个……这个知己。如今也不过是将这离别,提前了几年了而已,既然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这一点,又有什么好伤心的?
徐循清了清嗓子,力图若无其事地往下续道,“柳知恩,你我二人虽说是主仆,但我其实亏欠你许多……”
“娘娘过誉了。”柳知恩却还是很平静,他唇边甚至出现了一抹笑意,“能为娘娘效力,是奴婢的荣幸。”
他就这样恬静地仰着头,看似卑微地叮嘱徐循,“娘娘此后,必定是一片坦途、尽享晚福,也再用不上奴婢的服侍,奴婢——惟愿娘娘清静自守、善自保重,日后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御井烹香 宫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