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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香_九月轻歌【完结】(177)

  皇帝缓缓地站起身来,“朕去瞧瞧。”

  刘允连忙吩咐宫人摆驾,皇帝却摆一摆手,“不必。”

  皇帝去往正宫,脚下不急不缓地走出一步一步,心头闪现着与皇后以往的一幕一幕。

  不是已经立春了么?怎么天还是那么冷,冷到了他骨头缝里。

  走进正宫,转入寝殿,皇帝在屏风外停下脚步,犹豫片刻,方举步入内。

  他走到床前,望着数日间就已形容枯槁、憔悴之至的皇后。

  皇后已醒转多时,此刻亦静静地望着他。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居然笑了笑。

  皇帝摆手遣了宫人,负手站在她近前,沉默不语。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也都已多余。

  皇后转眼望着承尘,目光恍惚,声音虚浮无力:“到这上下,我也不需再徒劳地为至亲求情了,总是要去陪他们的。”

  皇帝沉默。

  “这一世,就这样了。”皇后无声地叹息,“以前从不曾反思,这几日太清闲,跪着等你过来的时候,开始反复回想过往种种。”

  皇帝凝视着她的眼睛,眼底干涸,不见水光。

  皇后又无声地叹一口气:“先帝给你我指婚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有多高兴。因为我知道,要嫁的男子不单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子,还是样貌俊朗、能文能武的少年郎。

  “可是,没过几日,就听说你居然求先帝收回成命,被先帝用茶盏砸得额角淌血也不改口,在御书房里足足跪了三日。先帝到底是心疼你,就问你,看中了谁,你说没有,而且这和娶景氏女无关。让先帝苦口婆心规劝的人和事,屈指可数,你算一个。为此,你才不再为婚事折腾。

  “可那件事对于我,是在最满足的时候,被浇了一头冷水。”说到这儿,她望着他,凝了他的额角一眼,“那道疤还在,一直在。”她唇角扬了扬,“到眼下,说是膈应了我一辈子,并不为过。”

  皇帝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额角那道疤。她说的,都是实情。他为娶妻一事反抗过,虽然不知道怎样的女孩是自己一见就喜欢的,却知道怎样的女孩与自己无缘。他想等一等。可是,知情的人都笑他不知足、没分寸,对不起最尊贵的出身。

  皇后看着他的眼睛,“后来,成亲了。如今想想,我们那些日子,大抵还不如小孩子过家家。我总是因为你抗旨那一节、看不起我娘家挑剔你,越来越厌烦你。而你呢?则是根本不知道怎么与女子好生相处。不,也许并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遇到你愿意善待的女子。”

  这一席话,应该都对。

  但是,那让他愿意善待的女子,或许一生都不会出现。

  他只能在皇城守株待兔一般无望地等待。

  出现了,是他的福。没出现,是他注定的路。

  皇帝终于出声道:“我为何那样发落景家,可有人告知你原由?”

  “没有。”皇后轻轻摇头,“我知晓父兄即将身死,只是偶然。”

  “想知道么?”皇帝看着她,见她点头,转身在床畔落座,细数景鸿翼种种罪行。

  皇后听完,茫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渐渐的,眼中有了泪光。

  皇帝缓声道:“起先,我只是气不过他和杨阁老用辞官威胁,想的真是让他致仕,返乡养老。当日我亲笔写的答应他辞官的旨意还在。

  “随后,打造战船的事浮出水面。不论是谁,我都无法手下留情。

  “谁都一样,都惜命,不论男女,不论帝王官员百姓甚至下九流的人,有时求的不过是活着,安稳一些,再安稳一些。

  “那么,将士呢?先帝末年的战事,死伤了多少将士?只说近的,你知道的临江侯唐栩、平南王黎兆先,身上有多少伤病,多少次命悬一线?

  “你父亲作威作福、收受贿赂,我再生气也可以忍。但打造战船那桩案子,他贪墨、虚耗的白花花的银子,是在喝将士的血。

  “我若连这样的罪行都能纵容,那么来日若再有战事,就算将士仍愿舍生忘死杀敌,为的也只是无辜的百姓,绝不是以朕为首的朝廷。”

  大颗的泪珠,顺着皇后眼角沁出,缓缓滑落,没入发丝。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至于你我,怎么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一定有不对之处,但没认真反思过,就算知道错在何处,也不见得能改。

  “怎样的女子,就算爱到极处,我也容不得她干涉政务。

  “在我这后宫的女子,不论以往、日后,或多或少,我应该都对你们有所亏欠。

  “你们能体谅,就释怀;不能体谅,便憎恶。”

  说到这儿,皇帝伸出手,抚了抚她泪湿的眼角,随后收回手,站起身来。

  皇后闭了闭眼,定定地看着他,哑声说:“我死之前,你能不能下旨废后?”

  “不能。”皇帝语气温和,“你我就是身不由己的命。你只是常与我置气吵闹,却没做过干政的事——起码没做成过。既然无罪,为何废后?”

  她若活着,定要落得个废后的下场,生不如死。她已病重,他要彰显皇室的人情味,在她死后给她应有的体面。死都不能从这冰冷的皇室脱身。皇后再一次笑了笑,透着萧索、嘲讽,“还是那样,连句哄骗人的话都不肯说。”

  皇帝微笑,“若哄骗你,你当真的话,讲给正宫的下人,我该如何善后?”

  “说的对。”皇后扯一扯嘴角,“日后,不需再来。太医不会让你再来,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好。”皇帝敛目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缓缓转身,语声低低的,“在今日,我仍是不能做让你顺心的夫君。对不住了。”

  他离开的身影,她看过太多太多次,决绝的、暴躁的、冷漠的……但从没有哪一次,如这次一般透着寂寥、孤独。

  孤独?应当的。她想,在这深宫,在一段日子里,连个惹他生气、跟他争执的人都没了。

  她牵了牵唇,随后勉力翻身,面向里侧。

  皇帝在屏风前停了片刻,终究没有回头,举步离开。

  .

  正月初六一大早,在内阁值房当值的柳阁老来到毓庆宫。

  皇帝刚起来,当即命内侍请柳阁老到正殿,问:“有事?”

  柳阁老回道:“回皇上,是有一件不得不当面禀明的事。”

  “说来听听。”

  柳阁老回道:“昨夜,户部堂官石长青告诉臣,他手里握着一份当朝重臣的罪证,事关重大,需得当面禀明皇上。只是,他官职低微,如今皇上又只见阁员,便有意让臣递话。”

  “哪名重臣?”皇帝问。

  “程阁老。”

  皇帝微笑,“先生是怎么个看法?”

  柳阁老如实道:“以臣看,应该是哪里出了岔子,按常理,绝不可能。”

  和程清远斗法的年月里,他对程清远有了一定的了解。程清远绝对不是手脚干净的人,也的确与杨阁老频繁走动过一段时间,合力促成过一些皇帝与诸多官员都反对的举措。要说首辅次辅牵扯不清,并不为过,但也正因为这一点,两个人反倒谁都动不得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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