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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炉小篆香断尽_清歌一片【完结】(61)

  是张良,他站在那里,手上拿了一大把的糙药,突然看见了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很快便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朝我也是露出了笑容。

  他的笑仍是那样的温暖,gān净。

  他没有问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仿佛我此刻的出现,本就是一种理所当然。

  他向那猎户借了碗具,将手中刚采的一些糙药捣烂了,又走到了项伯的身边,这才转过头对我说道:“阿离,项伯的伤口已是溃烂难愈,若不处理,只怕是上了药也难以愈合。”

  “火烙。”

  我再次看了一眼项伯胸口之处的伤口,嘴里这样说道。

  从前在瑶里,我见过了太多的这样的伤口,除了用烧热的铁板烙烫伤口来进行消炎愈合,此时已经是别无他法了。

  张良迅速看了我一眼。

  我从自己的腿上拔出了那柄匕首,向猎户要了酒,擦洗gān净,然后将匕尖之处放在了燃烧的火焰之中。

  他已经和那猎户一道用绳索将项伯的四肢牢牢绑在了榻上,以防止他在剧痛之下挣扎。

  匕首的尖端很快便已经通红一片了。

  他从我的手里接过了匕首,将烧红的刀尖伸向了已经化脓的伤口,只听见一阵嗞嗞声,随着一缕白烟冒出,我的鼻端已是一股皮ròu焦糊的刺鼻臭味,塌上的项伯,猛地睁开了眼睛,发出了长长的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这样的场景,我从前不知道已经经历过多少次了,便是自己也曾无数次地将烧红的烙铁伸向过血ròu之躯,只是每一次,我总是无法做到视若无睹,这次也一样,我想我的脸色应该是已有些发白了,因为他将药敷了包扎好伤口之后,回身很自然地扶住了我的手。

  “阿离,你没事吧?”

  他轻声地问我。

  我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

  但是他还是觉察了,似是微微地苦笑了。

  “二位,我还要连夜下山的,你们便在此陪了那伤者过夜吧,屋子里还有些我从前采来晒gān的蘑菇野菜,你们若是腹中饥饿,那里还有个陶罐,自己煮了吃便是,这半壶酒液剩给你们,我这就告辞了。”

  正在此时,那猎户这样说道。

  张良对他道谢,那猎户笑着摇了摇头,拿了一把铁叉,背上背了弓弦,便出门而去了。

  我坐在炉火边,默默看他换上松明,添旺炉火,又到外间的山溪处汲了一罐的泉水进来,将蘑菇和野菜一道丢了进去,便架在炉火上烧了起来。我和他都没有说话,只是相对坐了,默默地看着炉中不断跳跃的火。

  很快,罐子的孔dòng和盖沿便喷出了一道道白色的蒸汽,空气里也弥漫了扑鼻的淡淡食物的香气。

  ☆、大羹

  汤里并没有盐,但便是白味,品尝起来也是带了一丝鲜美的山蘑原味,我慢慢喝了一碗,他复给我倒了一碗,我又喝了,这才放下了那粗陶的碗。

  他隔了火光,手上端了自己的那个碗,没有喝,却只是凝望着我。

  我对他笑了下道:“汤味纯美,这或许便是先人所谓的大羹了,下了山,只怕再也喝不到这样的至纯的汤了。”

  他也是微微地笑了下,在我目光的注视下,终是喝了自己手中的那碗汤。

  “项羽怎生死的?”

  待他也放下了碗,我突然问道。

  他略微一怔,随即淡淡笑了下道:“阿离,这等血腥的事qíng,你也要听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他亦是看着我,终于慢慢说道:“他率八百余骑垓下突围,到了渡淮的时候,能跟上的只有百来人,到了东城,就只剩二十八骑了,待再次突围,又死了两个,最后在乌江边之时,只剩了他一个和他的马,他自戮脖颈后,后,王翳割了他的头颅,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腾和杨武又分别将他尸身砍斫成了四块,只是因了汉王曾说过,得项羽头颅的,封万户侯,得其残肢的,以可赏千金……”

  我的目光转到了那温暖的红色的火光之上,一动也未动。

  他叹了口气,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为了争夺这几块尸身,又有几十个人自己也被别人砍成了血淋淋的尸身。那个杨喜,曾在不久前与项羽迎面相遇,被他大吼一声一下便后退了好几里,此时却是因了最后得到一块尸体而成为英雄和功臣……”

  我的嘴角浮上了一丝冷笑:“人残酷起来的时候,比láng更可怕。”

  他不语,只是再次凝望着我,眼里似是有几分淡淡的黯然之色,慢慢说道:“阿离,我感到倦了。八年的戎马倥偬,八年的铁血征战,八年的生死较量,这种倦,也是厌倦,到了这山中,人间的荣华,便有如这月空里的片片浮云,淡了,远了,消逝了……”

  我的心微微一颤,不敢再与他凝视。

  我想我知道了,他为何会在他十几年戎马奔波的功成之日,便离弃了所有的一切奔赴到了这阳城山,除了当日那huáng石老人的一语召唤,他的心中,还在记着当日我与他曾有的共约吗?

  待到了那日,便是你我的隐逸之时。

  他曾在信中这样对我说过。

  只是,此时的我和他,早就各自已经明白,那不过是句过往的话,过往而已。

  就如那大羹,虽有天地至纯至美之味,不过也只是山中所有,只是山中。

  “有虞姬的消息吗?”

  我终是再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想了下,才说道:“只是听闻项羽突围之时马上似是驼了一个女子尸身,想来应是她,其后便是不知了。”

  我笑了起来,点了下头道:“项羽必定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已是将她葬了。”

  这不过是我的猜测,也是我的希望。她是个烈xing的,最后虽是冰冷了,却也并未被她所爱的人丢弃,这便够了,想来她也应是满足的。

  “阿离,方才那猎户说数年之前曾在此山巅遇到过一个白发老者,他口中所唱的那歌,我从前在汜水桥下夜半等候恩师的时候,也曾听他一路唱了过来的,我想明日上去探个究竟。”

  他看着我,突然这样说道。

  “我与你同去。”

  我看着他,慢慢地说道。

  他隔了火凝视我片刻,点了下头。

  他其实并不知道我为何想要与他同去,便是我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我只是隐隐觉得那huáng石老人,他可能是个高人,是个智者,但我更愿意他是个神人,真的,我想见到他,想问问他,辛追是谁,我又是谁,我的夫,利苍是否真的会英年早逝,而此刻这个名为辛追的我是否也就会就这样慢慢老去,到最后成为马王堆墓室里陪着那一堆奢华陪葬物的一具不腐女尸?

  我不再说话,他也沉默了,两人都只是望着面前那堆跳跃的火,听着屋外山风穿过峡谷茂林时发出的如láng鬼哀鸣的声音。

  这静默被身后的一阵呻吟声给打破,我转过头去。

  项伯醒了。

  他的目光看起来有些空dòng,良久才渐渐重又聚焦,只是有些呆滞地望着那用松枝搭起的屋顶。

  张良将那陶罐中剩余的蘑菇和汤汁倒出,喂给他吃了下去,他看起来,终是渐渐地恢复了些jīng神。

  他是随项羽突围的时候受伤落单的。

  “那夜很冷,冷得出奇,我被冻醒了,耳边却是听到了从那包围着我们的汉军阵地里传来了阵阵我楚地的民乐,当真催人泪下……那乐曲缠绵忧伤,却比刀剑更有杀伤力,我听到的时候,便觉催肝裂胆,末日已经到了,我知道,再也没有人可以回天了,即使是我的侄儿……”

  他躺在那里,喃喃地,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和张良静静听着,没有去打断他。

  他刚刚经历了人生的一场巨大的跌宕,命终是保住了,此刻最需要的,便是倾诉了。

  “我的侄儿……,他的勇猛举世无双,他的刚愎和任xing,却又是致命的弱点,我是他叔父,又能怎样呢?我们项氏家族,从我父亲,到我兄长,都是如此,他不过是到了极致而已……”

  “许多人都已经悄悄逃了,也有投奔到汉营了。他们可以,我却是不能。我跟着他的八百jīng兵,踏着满地的霜冻,不声不响地穿过了十面的埋伏,眼看要逃出重围了,却是惊动了韩信的一支队伍,他们追了过来,我们的人被切割成了几片,厮杀中,我中了刀,趴在了马背上,一路狂奔,终是离了战场……,我听人说,项王已经向南朝东城方向去了,除了北边的鲁地还属于楚,其他的地都已经被汉军占领了,我便将盔甲刀剑都埋了,朝着鲁去了。一路之上我身上的创口化了脓,痛苦不堪,好几次,我甚至都遇到了韩信的队伍,但是对我这样一个又病又老的乞丐,谁会来注意呢?”

  “有一天,我终于走到了谷城一带的附近,倒在了地上,耳边却是听人议论,说项王已是在乌江自刎了,只剩下鲁地坚守,汉王用了张良的计,将项王的首级来鲁地示众,不日就要经过此处……我便一直在路边等待,想最后再看我的侄儿一眼,终于,我看到了一支浩浩dàngdàng地汉军走来,最前面的那辆车上,是个高高的笼子,里面放着一只人头,它还没烂,血迹已gān,开始发黑了,我却仍是一眼认出,那就是我的侄儿,须发散乱,怒目圆睁……等那支队伍终是最后都过去了,我才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却是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终于看向了我身侧的张良,露出了一个吃力的笑容:“子房,鲁地应已是降了汉王吧?我侄儿的头,如今却可安置了?”

  张良看着他,慢慢说道:“鲁地不战而降后,他被封为鲁公,碎尸合为一体葬了下去,汉王向他墓地叩首。他说,如果今日是项羽胜了他,那么这场祭奠便将颠倒了过来,人生本就大起大落,命运也是反复无常,今日还在生命的极顶,明日却可能坠入万劫的深渊了。”

  “那么,从今我若是想继续活下去,就只能向他俯首称臣了,是吗?”项伯喃喃问道。

  “是的,汉王曾提起过,若是找到了你,还会赐姓刘于你。”张良答得很快,神qíng严峻。

  项伯听了,怔怔不语,终是笑了起来,笑得浑身发颤,却是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面上又一阵痛苦的表qíng。

  “项缠,刘缠……”他低声念了遍自己的名,慢慢闭上了眼睛,我却在他眼角,看到了一滴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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