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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炉小篆香断尽_清歌一片【完结】(7)

  我一下子明白了,父亲是怕盖聂与我们一路行来,落入人眼,日后若是事发,必定会连累于他。

  盖聂笑道:“大丈夫堂堂立于天地之间,岂会怕连累二字?盖聂虽不知尊下此去中山之意,但既已见到,便是缘到,我若是怕连累,与君昨晚对饮过后便可自行离去,现下又岂会自行开口?”

  “既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了。”

  父亲猛然抬头,显是已经下了决心。

  我笑眯眯望了一眼盖聂,我不知道历史上的盖聂最后到底是如何死去的,史书上好像也没有记载,但绝对不会因为与我们的这次同行而遭到嬴政的祸害,这一点我还是可以肯定的。

  因为近段时日,城中并无大事发生,所以秦军对入城之人搜查尚算严格,但对出城就松泛了许多,所以很顺利地,我们便出了城。

  我和父亲一骑,盖聂一骑,踏上了北上之路。

  一路行来,盖聂总是不停地向我考较一些数算之题,我感念他的相送之意,绞尽脑汁地向他口述了本该几百年后才会面世的《九章算术》里我还记得住内容:方田,田亩面积计算;少广,已知面积体积,求其一边长和径长等;商功,土石工程和体积计算;盈不足,即双设法问题,还有一次方程组的问题,他可能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全面系统的“数学课程”,如痴如醉,孜孜研究,昼夜不倦,甚至没过几日,就让我与他同骑,以便随时与我讨论问题,到了后来,他的问题越来越多,我不胜其扰,只能搬出了后世那著名的《孙子算经》里的“jī兔同笼”和“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的两大经典题目,让他自己冥思苦想,数日不解,才总算得了几日安生。

  一路之上,自然也是少不了餐风露宿,也时与歹人相撞,好在有了身边的这位“当世第一保镖”,近乎一个月后,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到达了燕留城。

  燕留城,便是我前世的沧州一带,这里是燕、赵、齐三国的jiāo接之地,此时huáng河已经改道,这一带,已经不复是《吕氏chūn秋》所记载的那样,“河出孟门,大溢逆流,无有丘陵沃衍,平原高阜,尽皆灭之,名曰鸿水”的史前洪荒时代,而是人烟稠密,土地肥沃,相当富饶了。

  过了燕留城,便是燕国境内了,再数日,便要到中山之地了。

  “徐卿,我们一路行来,总是有人盯随,你要小心。”

  这日,盖聂突然这样提醒父亲。

  我一呆,随即想到,这盯梢的,必定是燕丹派来的人手。

  父亲显然比我更早想到,但他也只是淡淡一笑,随即说道:“此次一路行来,幸而仰仗了您的庇护,在下和阿离才能安然到此,此地距离中山不过数日之遥,且已是燕国之境,料来也是无甚大碍了,再也不敢耽搁您的行程,还请返去。”

  盖聂一路与我们同行,虽然并不知道父亲此行的目的,但隐隐也知道这其中必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qíng,沉吟片刻,便哂然一笑。

  “既如此,在下便告辞了,但愿今日一别,他日还能重逢。”

  “亦然。”

  父亲口里这样说道,对他深深一礼。

  我呆呆地望着盖聂,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下来,他身上的豪侠之气,还有这个时代的非常罕见的对科学知识孜孜探究的那纯朴之qíng,已经深深地感染了我,在我心里,他更类似于一个我可以与之沟通的“现代朋友”的角色,尽管我们沟通的内容,紧紧局限于数学这门学科,但这对我来说,也已经是足够了。

  他看出了我目光中的依恋之意,上前抚摸了下我的头发,叹了口气:“阿离,此次一路行来,我虽名为护佑你二人,实则盖聂受益匪浅,便是称你为师也无不妥,惟愿日后有缘,盖聂必定在榆次县聂家庄等候。”

  我鼻子一酸,qiáng忍住泪花,和父亲一起,与他依依惜别。

  盖聂走后,父亲瞧着我,看了半天,最后,他有些犹疑地说道:“阿离,你自小并未习字,何时通晓这数算之术?”

  我抬起头,望着父亲,灿烂一笑:“阿爹,阿离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自从从山上摔下后,阿离的脑子便灵清了不少,这数算之术,阿离也不知如何会知晓的,只知道提起,便觉得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父亲又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罢了,或许是你那早死的母亲神灵暗中护佑也未可知。”

  我听见他这样说了一句。

  我笑了。

  ☆、铸剑山中

  入了燕国境内,那在身后一路跟踪我们的人,便不再躲躲藏藏了,就连我,有时也能看到他们在距离我们身后约几十米外的地方尾随,见我回头,也不藏匿,只是站定脚步,淡淡望向我和父亲,正是之前在我家中送来百金的那几个武士。

  我心中恼恨,便出了一计,某晚投宿脚店,第二日,我便躺在chuáng上,不肯起来。父亲不明就里,以为我身体不适,要去请医士问诊,被我捉住,轻声附在父亲耳边说了几句。

  父亲听了,有些瞠目结舌,想了下,摇头说道:“阿离,现在距我答应庆柯之日,时日已是不短了,这样耽搁,只怕不妥。”

  我笑道:“阿爹,你既已答应为他做事,他还如此派人盯梢,不信于你,你就不恼?况且此地距离中山虽已不远,但仅靠单马驼载你我二人,至少仍需十来天,这里既然是他的地盘,为何不让他护送我们到达?脚程快了不说,阿爹您在山中铸剑,只怕也需他提供一些便利。”

  我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燕丹。

  父亲也笑了起来,感叹道:“阿离,你这丫头,比之从前,真的是jīng灵古怪了无数。”

  我笑道:“阿爹,阿离无论怎么样,都会是您的女儿。”

  父亲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父亲和我,便不再像从前那样一早就出门继续赶路,而是留在了脚店。

  果然,午时未到,那盯梢我们的领头武士便找上了门。

  “铸师,为何今日迟迟尚未出发?”

  父亲站起身来,略为一礼,很是歉意地指了指仍躺在矮塌上的我:“小女今日身体不适,恐怕无法骑马赶路,还望海涵。”

  那武士便看向了我,我略略闭上眼睛。他沉吟了下,便出去了。

  我闷在被子里,笑个不停。

  果然,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脚店门口,便来了一架四驾马车。

  战国时代,礼法规定,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我和父亲,只是庶人身份,现在却坐上了卿位才能乘坐的四驾马车,朝着中山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我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这个主意,其实并不怎么高明,四驾马车,速度虽然是快了很多,也可免去之前风chuī雨淋烈日bào晒之苦,只是这个时代的马车,避震措施几乎等于没有,加之一路行来,俱是山道泥路,竟然颠簸异常,后来在父亲的要求之下,驾车速度略有放缓,那领头武士也不知从何处取来几chuáng软垫,但等最后到达中山的时候,我还是面色发青,两眼发直了,进山几日才恢复了过来。

  那几个武士弃了马车,跟着父亲,向着山中进发。

  虽然已是十数年未到此地了,父亲竟然还是记得通往铸造工坊的路,只是一路上山,荒径上早已是蒺藜密布,野糙丛生了,就这样挥刀斩蒺,在山中野地又宿了一宿,第二日将近午时,我走得又累又渴,见那几个武士,这一路上山,几乎都是他们在斩蒺开路,现在虽也面有倦色,但手上的动作和脚下的步伐却丝毫未见停缓,因此虽然我对他们背后的那个“贵人”实在是没有好感,但对这几个武士,还是生了敬佩之意。

  猛然似听到了山中淙淙溪流的声音,父亲停下脚步,仔细查看了下四周地形,面上突然一喜。

  “到了。就在前方山坳处。”他说。

  我jīng神一振,见那几个武士,也是喜形于色。

  几个人不由加快脚步,片刻,便已经到了父亲所指之地。

  这里正如父亲所说,是山坳之中的一片平坦之地,但满目尽是杂糙蒺藜,哪里还看得出半分当年的铸剑工坊之相?

  我正犹豫间,心想父亲是不是年长日久记错了地方,却见他却毫不犹豫地踩过荒糙,走到一块凸起的岩石边,用手中的砍刀挥断了几乎有两个人高的密密荒糙,很快,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窑炉。

  “是了,虽然已有破损,但稍加修缮,就可使用了。”

  父亲左右看了下,这样说道。

  不待父亲开口,那个领头的武士已经率领手下的人开始清理场地了,父亲也加入了进去,不时指挥着他们,我则抱膝坐在一边,静静看着他们。

  已经到了铸剑之所了,历史上那把注定要留名的“徐夫人匕首”,难道真的就要这样在我眼皮底下铸出吗?

  我茫然了。

  不到半日,山中昏黑之前,铸剑工坊便已经被整理了出来,初步恢复了它当年的旧貌,那几个武士,也已经搭建起了两个简陋的茅棚,供夜间休息之用。

  我实是感到疲劳,目前这个八岁女孩的身体,真的有些过于羸弱,因此虽然只是睡在茅糙之上,但很快便坠入了梦乡,只是半夜偶尔醒来,似乎仍能感觉躺在另一糙堆之上的父亲并未入眠,他在辗转不停。

  第二日等我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我从茅棚出去的时候,看到昨日临时搭起的简陋锅灶边还剩了一碗粥,几块饼,应该是留给我的早饭。

  父亲和武士们早已经开始动工了,我糙糙吃了早饭,站在一边看了许久,才明白过来,父亲这是在制作供浇铸用的型范,剑范是根据燕丹提供的尺寸,用粘泥所造,然后放入窑中烘gān,再加修正,最后出来的质地看起来像陶器,所以通常被称为泥范或者陶范。

  制范是以要铸造的器形为依据的,而最后的剑能否达到设计要求,规整而协调,匀称而美观,决定于制范是否jīng细,所以我见父亲十分仔细,改过几次,才将泥范放入了已经起火的窑炉之中。

  前几日在马车之中无事,我便缠着父亲讨教了铸剑之法,所以才对制范这第一道工序有所了解,只是我记得,父亲当时还讲过,制范的同时,也是为以后的装饰打下基础,如剑体上铸出的花纹和铭文,都必须预先在剑范的内壁上镂刻出yīn阳相反的纹路,但此刻,我见父亲制作的这柄剑范,却并无此程序,略一想,便明白了,父亲现在要做的,完全只是一把杀人的工具,只求犀利,所以所有繁纹杂饰,一应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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