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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炉小篆香断尽_清歌一片【完结】(71)

  ☆、王孙

  我的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之上,耳边听见侍女们的哀哀之声。

  “而今唯一心愿,便是死后jīng魂能回瑶里仰望天台,祝祷我的父辈祖先,我已尽力,如今终于可以与他们一道,朝迎旭日东升,暮送夕阳西下……”

  我的耳畔响起昨夜湘湖芜苇畔,义父最后的那一番话,当时只以为他在触景慨叹,如今终于明白了过来。

  长沙王,到了最后,终于还是选择以自己的退,来成全这一国的子民。

  只是,这样的终结,太过突然,谁也不会想到,长沙国子民为他们的王载歌献上的寿祝余声还未消尽,一夜过后,举国便要缟素,满城只剩哀哭。

  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中,一个人影如风般从我的身边掠过。我睁开了眼,看见吴延狂奔而至。就在我以为他会扑到王榻之前的时候,仿佛身前有一堵墙,他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哀哭抽泣声消失了,寝室里只剩下死寂,所有的目光都停驻在了那个站在王榻前的背影之上。

  我看见吴延宛如石化般地纹丝不动。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片刻,他的膝盖慢慢地弯了下去,整个人被抽去了筋骨般地跪在了地上。

  臣和他的两个弟弟也赶到了,然后是冬子和孩子们,再是长沙国的臣子。放眼望去,原本宽轩的方室里,拥挤了密密的人头。

  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先哭了起来,很快,我的耳边便充斥了各种各样的悲伤哭泣之声。

  我望向前方吴延跪地的背影,心中悲伤而茫然。

  冬子忽然从我的身后挤了上来,跑到了王榻之前,用力去推他的外祖和外祖母,见他们纹丝不动,回头看向了我,嚎啕大哭:“姨母,他们怎么了……”

  我从地上起身,到了榻前抱住冬子,回头的时候,终于看见吴延的脸。

  他的脸庞扭曲,额角青筋在剧烈跳动,目光死死落在义父那张平静的脸上,眼中像要溅出血来。

  “延……”

  他扭曲的神qíng让我有些恐惧。我轻轻地唤了声他的名,想要扶起他。

  我的手刚碰到他的肩,他脸色骤然转为痛苦。我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上一热,他竟口喷鲜血,一头栽倒在地。

  ***

  第二天,王与王妃无病而终的讣告张满了长沙国每一座城的城门墙上。但是猜疑的种子,却像野火一般地在这片土地上迅速蔓延,燃成无边的愤怒和仇恨。

  国丧过后的那个夜晚,吴延是独自一人在义父生前的书房中闭门度过的,臣,还有长沙国的臣子们,在殿门外亦守候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当临湘城的第一道初阳照到王宫大殿的瓦陇之上时,紧闭的门终于从里而开,已经几个日夜没有合眼的吴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的脸色微微苍白,双眼仍是通红,开口之后,说话的声音却响彻了整个王宫。

  他说:“从今而始,我与刘季,势不两立!”

  沉默,回答他的,是无尽的沉默。直到一位吴家军的老司马出列,颤巍巍下跪:“少主!而今天下大定,百废待兴。王天上有知,必也不愿他的子民从此呼号流离!臣请少主三思,再三思!”

  吴延勃然大怒,猛地抽出腰间佩剑,手起剑落,已将面前一座铜烛座台拦腰而斩。

  “我兄长步步退让,刘季却寸寸bī近,欺人至此等地步。我若苟且,又有何颜立于这天地之间!他刘季便真是天命所归,我亦要斗上一番。我心意已决,再无更改!”

  “我等自先祖起,便世代效命主家。今日王既去,便以少主唯命是从,便是要我等项上人头,亦是在所不惜!少主只管发令,我等必定誓死效忠!”

  “誓死效忠!誓死效忠!”

  伴随着哗啦啦一片盔甲擦响声,激昂的呼啸声如海cháo般席卷过我的耳畔。

  我看到吴延目中微微蕴泪,cha剑入鞘,转身朝着义父和吴家先祖灵殿的方向叩首:“先祖在上,不孝子孙延,今日斗胆挥纛复仇。盼先祖英灵有知,多予助力!”

  我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沿着种满了秋棠的宫墙甬道漫无目的地游走。耳畔已经听不到身后殿宇里的喧杂之声,但那种叫人血气翻涌的气làng,却仿佛仍停留在我的身体里。

  片刻之前,吴延曾与我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视。我忽然有了一种感觉,那个名叫吴延的男人的灵魂,已经完全从利苍的躯壳中爬了出来。

  利苍,是隐忍的,为了顾全大局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而吴延,从我小时候在瑶里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从骨子里,就是个高傲而自我的王孙,身体里流淌着天生任xing而桀骜的血液。

  夜深了,我终于等到了他归房的脚步声。

  南窗里透进一道惨白的月光。他踏了月光,朝我缓行而至,慢慢地蹲在了我的面前,将他的头埋在了我的膝盖之上。

  “阿离,从前你曾要我记住,我再也不欠汉王什么了,反而是他欠了我一条命,从今往后,无论我做什么事qíng,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我一直记住你的话。而今他欠我的人命又多了两条。所以我必定要讨回,不惜一切代价!否则这一世,就算王侯之位加身,我死亦不瞑目!”

  “阿离,求你,不要像我兄长那样地阻我……”

  最后,他哽咽着,像个孩子般地低声对我说道。

  义父留给了他一封信。信中说,他与王妃是考虑再三,终不愿战火再卷无辜黎民,这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既殁,长安自会止戈。他还说,他这一生已经无憾,命吴延和他的儿子们,不许与长安逆旗,再得几世平稳荣华,则他与王妃在天之灵,亦足安息。

  长沙国北伐长安的檄文一旦公告天下,则战火必燃。但凡我还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我就必须去阻止他。就在片刻之前,我亦确曾有过这样的念头,但这一刻,紧紧怀抱着这个宛如孩子般哀求我的男人,我竟开口艰难。

  我恨宿命。我所爱的人,太行山脚下赵国的父亲、心、悠,一个一个地没有逃脱我所知道的那如同诅咒般的宿命,现在我又失去了义父和萍夫人,接下来,会是这个此刻被我抱在怀中的男人吗?

  他若遵了兄长所言,向长安俯首称臣,真就能换来一世平安?若是宿命真不可改,我宁愿他最后身死之时,快意恩仇血染战袍,也qiáng过苟且折腰却终究难逃屠刀。

  我不像那个人此刻隐于谷城山的人,毕生心念唯系天下。我其实一直就是个自私的人。

  我伸手将他紧紧抱住:“延,按你的心意去行事,我会站在你的身侧。”

  萍夫人可以与义父同生共死,我也可以与我的夫同进退,乃至共生死。

  ***

  长沙王与王妃一夕而殁,长沙国发檄反汉,征讨长安,天下纷纷震动,各路势力无不暗中观看,静待其变。

  吴延在檄文中说,长沙国本无反意,不过qíng势所bī。吴家军征讨长安,不为坐拥天下,而是取刘季首级,告慰长沙王之英魂,天下各路英雄俱可作证。

  刘邦很快就得到消息,震怒不已,立刻下令就近的淮南王英布率军镇叛。英布不敢公然抗命,却又怎甘心成为刘邦手上的棋子,与吴家军正面对抗耗损自己的势力?不过假意调遣了军队,在吴延北上的路上假意打了几个虚仗便躲了起来,沿路小军阀依样画瓢,更是纷纷避让。长沙国的大军,一路势如破竹,不过两个月的功夫,便已经进入芷城,bī近长安。

  ☆、客来

  芷城易守难攻,是个扼住长安的战略要地。吴延经过一番血战,占领了这个要塞,长安已然隐隐岌岌可危。

  时节已是隆冬,天气严寒。吴延的大军驻扎在城中已有小半个月。就在之前,吴延刚刚击退了吕泽所率的大军攻击,两军jiāo乱之时,吕泽中箭,跌下马来被生擒。

  吕泽是皇后吕雉的兄长。从前与吴延有些旧jiāo,且彭城被破,吴延重伤之后,他亦曾送来许多药材。吴延记他的旧qíng,如今虽俘了他,除了限制行动自由,余者一律以礼相待。

  “夫人,药熬好了。”

  身后的侍女提醒我,我回过神,转身接过药盅,披上斗篷,出了帐往吴延的大帐而去。

  芷城虽已被吴延所占,但为了不致扰民太过,大军一直驻扎在城外。他安排我住在城中,自己与他的军士一道同食同寝。

  此刻不过傍晚,天色却yīn沉得几乎令人窒息,一出帐篷,我就感觉到了寒意,冷得仿佛刺透骨髓。

  就快下雪了吧……

  大帐外守着的士兵见我过来了,急忙掀开了帘障。

  我进去的时候,吴延正和几个部下在查看地形图,商讨着接下来的行军线路。大约是接近尾声了,见我出现,很快便结束了,那几名将军朝我见了礼后,纷纷退出。

  我把药盅递了过去。吴延摇了摇头,接过一饮而尽。

  “阿离,我真的没事……”

  他喝完了药,再三朝我保证。

  当年他身中箭木之毒,缠绵数月之久,毒入脏腑,几乎丧命,最后时刻才侥幸存活。过后因他底子qiáng健,慢慢终于恢复了过来。但是,人再qiáng健,终也不过血ròu之躯。当年的郎中,便曾隐言,这场几乎夺去他xing命的毒伤,因了当时救济不及,只怕难免会有后遗之虑。

  数月之前,他呕血于王榻之前。国丧之后,我便请医生前来给他诊视,他却极不配合,只说当时不过是激愤悲痛所致,见我态度坚决,最后才无奈屈服。医生诊后,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说脏腑生郁,体气不调,须得慢慢调理。我便照医生所开药方,每日迫他服药至今。

  我的目光扫过案牍上堆积得有些凌乱的竹简,犹豫了下,终是问道:“延,真的要再打下去吗?”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此时的局面已经隐隐有些失控了。

  长沙国的挥师北上,打破了这个新生帝国原本勉qiáng维持着的势力平衡。

  实际统治南方大片土地的闽越王、东海王、南海王,从前曾归于义父麾下,如今风闻长沙国起义,纷纷效仿,宣布不归长安辖制;英布消极抵抗,暗中保存实力;北方的齐王韩信,称病避开这场漩涡,而东边,江洋大盗出身的梁王彭越,终于按捺不住,已经在上个月杀掉了长安派去传命出兵的使者,扯旗祝天。长安顾此失彼,此时的刘邦,想必已经焦头烂额。

  一场新的天下逐鹿,难道真的就要再次发生了吗?

  吴延负手而立,沉默不语。

  “阿离,片刻后天便黑了,我命军士送你回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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