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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炉小篆香断尽_清歌一片【完结】(75)

  庐舍里那似药非药的异香更浓,我停住了渐渐开始酸软的脚步,定定地望着他。

  我已经知道了,英布,这个我从第一眼看到起就觉之不祥而不喜的男人,他的死期到了。

  我这一生挚爱的两个人,悠和心,虽非他亲手所弑,却因他而亡。现在我应该欣慰,但这一刻,我心里竟满是悲哀。

  他一定是注意到了我眼中流露的那注视着将死之人的悲哀之色,片刻前的放松消失,脸色渐渐凝重。

  “辛姬,莫非你……还是在这茶汤中动了手脚?”

  他沉声问我,但捏住茶盏的一只手已渐渐收紧。

  我已几乎不能站立,身后全靠一架药柜支撑,这才勉qiáng站立。

  他似乎发现了我的异状,迈开一步朝我而来。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睛蓦然大睁,手上的那只白盏,转眼已被捏成了齑粉,碎片自他指fèng间簌簌而落。

  “你这蛇蝎妇人!”

  他的目光yīn鸷而bào怒,猛地再次朝我大步而来。几乎是眨眼间,我的喉咙已被一只铁爪紧紧地钳住,那只铁爪越收越紧,我已完全无法呼吸,眼前金星直冒。

  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门窗忽然大破,风涌了进来,也涌进里外几层的铁甲刀剑——臣终于带着他的人出现了。

  我的喉咙一松,颈间火辣辣的剧痛袭来。我倒在了地上,甚至痛得无法咳嗽。感觉到喉头发甜,鼻端一股热液汩汩而下。

  英布松开了我,怒视着已然将这药舍围得如同铁桶的长沙国士兵,向臣傲然怒道:“就凭你们,也能杀了我?简直是做梦!”

  臣yīn沉着脸,站在士兵的身后,用亢奋得我几乎不能辩的声音飞快地说道:“英布,你的勇猛天下自然无人能匹。但是现在,你撇了你的护卫,跟我阿姐入这庐舍,你的死期就已经到了。我已命人守住园门,你的护卫即便得到消息,也断无法入我所布下的这牢笼。茶水是我阿姐亲手泡的,单饮自然gān净。但是片刻之前,这屋子里的弥漫的那种药香,却是教人手脚发软乃至醉倒酣眠的异香。人吸入,再摄五味子,相遇发作更甚。不信你试试看,你此刻是否还站立得住?”

  人影jiāo错之中,我看见英布巨大的身形在微微晃动。四周的士兵们手执刀剑,朝他慢慢围拢。他忽然目眦yù裂,仰天发出一声受伤野shòu般的怒吼。震耳入肺的吼叫中,又起两声惨叫,竟是他劈手将靠近自己的两个士兵高高抓起,合臂之时,那二人已两头相撞,脑浆和了血水四下飞溅,几点溅到他的面上,狰狞不可言状。

  士兵们大约没想到他竟还勇猛如斯,见他手上已握劈夺过来的刀,立着状如恶魔,惊惧不已,纷纷后退。

  “他已经站立不稳了,快给我上。谁砍下他的人头,封千户长,赏千金!”

  臣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

  刀光血影。这间不大的庐舍里,不断有人倒下。我的耳边充斥着刀锋撕拉鲜活ròu体发出的沉闷异响,空气里满是叫人作呕的血腥之味。

  当英布手上的刀从最后一个还站着的士兵身前透胸而过的时候,臣的脸已经白得像鬼,手中的剑竟抓握不稳,当一声坠地。他不断后退,直到退到我的身边,指着狞笑而来的英布,颤声道:“你……不是人……”

  英布满头满脸的血污,已经完全认不出这是个人了。我看着他提刀,晃晃悠悠地朝着臣一步一步地过来,仿佛地狱深坑中爬上的恶魔。

  刀朝臣高高砍下,求生的本能驱使臣避过了这仿佛凝聚了最后全部力气和恨意的一刀。他以滑稽得像猿猴般的姿势从我身侧逃开,闪到了英布的身后,用他全部的力气推倒了那架几乎高高顶到庐顶的药柜。

  药匣仿佛受了魔咒,自上而下,一排一排地从屉位里脱落而出。我的半夏、青黛、白薇、少辛,苏方木、昨夜何、阿芙蓉、诃黎勒们……就仿佛一场冬雪,又像一阵迷尘,从天飘落,飘满了这间庐舍,带着若有似无的药香,随最后的轰然一声巨响,与那个沉重的杨木柜一道将英布压在了地上,而我,就在英布直直倒下的身躯之下。

  一股夹了药香的热腥液体沿着我的脸迅速弥漫而下,我闭上了眼睛。

  这个男人,终于要死了。在死之前,他的手是再次掐在我的喉咙上的。或许是将死无力,我竟还能勉qiáng呼吸。

  “我这一生,杀人不计其数,最后这般死于你手,原也值……”

  一片黑暗中,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他的声音,“但有一事,辛姬……我自问这一生,并无真正伤过你,为何你对我如此痛恨,竟诱我入彀,下此毒手?”

  顿了一下,他最后这样问。

  我发出挣扎的咿呀之声,他的手终于松了些。我痛苦地咳嗽,咬牙道:“你若不死,冬子便被长安咬住,永无宁日。”

  他的喉间发出仿似骨节断裂般的奇异咯咯之声,钳住我喉咙的手骤然发力,“既这般,你与我同死便了。”

  我终于还是没死。后来听侍女说,众人把我和英布从覆满了糙药的huáng杨木柜下托出时,他钳住我喉咙的手竟僵硬如铁,最后硬是被掰断了几根指节,才将我与他分开。

  逃过这场死劫,我的代价是腿骨被压断,而嗓子直到数月之后才慢慢得以喑哑发声。

  ☆、卜者

  英布死去,他戎马半生挣来的所有身前荣耀,转眼也就在刀剑之下被屠戮得支离破碎——淮南王王府上下数百口人,男被弑,女为奴。听说那一天,行刑到了到了最后,刽子手的刀锋卷刃,而流的血,蜿蜒爬满了淮南王府门前的半条街面。以致于后来接管那地的那位刘姓王,宁愿弃了这座几经扩建美轮美奂的宫室,改居别地。

  有一晚,我做梦的时候,梦见了迷雾之中模模糊糊一张女人的脸,前一刻,我觉得她是我,下一刻,我又告诉自己,那个人不是我。然后迷雾散去,我看到那个女人回头对我一笑,我悚然而醒。

  我竟然梦到了吴姬,那个遥远得已经被我遗忘的女人。

  或许是凑巧,又或许,我更愿意相信,这个梦就是一个引导,一种启示。因为几天之后,我竟然真的见到了吴姬,这个此刻本已伦为奴的故人。

  她是被臣带到我面前的。

  据说淮南王府被抄的那一天,在一群下跪的瑟瑟发抖的女人中间,她忽然站了出来,对奉命前去看守她们的士兵头目说,她是我的故人,她必须要见我。收了好处的士兵头目将她带到了臣的面前。或许是她那一张与我相似的脸,又或许,是潜意识里对自己所做之事的一种弥补,臣最后竟真依了她的话——在远离天子的淮南隐下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这对于奉命前去清肃的臣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带她进去之后,她仍瑟缩跪于地上,覆亡的惊恐仿佛还未从她的眼中消尽。

  “……我知道他要去临湘,心中便生出不详之念,劝了几句,他又哪里会听。他去之后,我日夜寝食难安,有一日终忍不住,悄悄将我的儿送去了别院,他才侥幸躲过这一劫。我本浮萍飘零,死不足惜,只是怜惜我那孩子,这才不忍死去。如今我的儿成了被索之人,天下之大,无路可去。我万般无奈,这才厚颜寻了过来,求夫人庇容我母子二人,大恩大德,来世结糙衔环,以为相报。”

  吴姬生的那个孩子,比冬子不过小了数月。或许先天不足,至今痴痴不明世事。

  在长沙国里藏匿这样一对母子,于我并不是件难事,只在于是否值得。我还在犹豫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童音:“姨母,求您应允了吧。”

  我应声开门,见照了我吩咐而守门的侍女正一脸尴尬无奈,而冬子正立在门口,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吴姬从未见过冬子,但她却仍一眼认了出来,或是猜了出来——她一直就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转过了身,朝冬子恭敬而颤抖地唤了一声“长公子”。

  “姨母,我想见我的弟弟。”

  冬子仰起脸望着我。他的语气像是央求,却又带了几分叫我完全无法拒绝的肯定。

  我确实无法拒绝,因为这是自那个血凶之日以来,冬子第二次开口对我说话。

  他本就是个话不多的孩子,自那日起,他几乎成了哑巴,并且,总是用一种哀伤的目光看着我。那完全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目光。

  他是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如今这世上最后一个我还能看得到摸得到的所爱了,所以犹豫再三之后,我决定向他解释。那时他对我说:“我本来以为,这一次我终于可以见到我的父亲,但他却这样被你们杀死了。那么多人杀死他一人……他死的时候,一定象一个英雄……”

  他眼中渐渐现出神往之色,很快又归于悲伤,他看着我又说:“姨母,你一直是我最爱的人,你却杀死了我的父亲。我知道你会告诉我,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人,你是为了我才杀死他的。但是你知道吗,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他用这样的方式死去。”

  那时候我就仿佛有些明白了。冬子,这个曾经是我一手接生又看着长大的孩子,从今往后,我大约再也不会听到他依恋地喊我一声姨母了。现在他对我说,他想要见他的弟弟,我还能如何?

  几天之后的深夜,我见到了吴姬的那个孩子。与他的父亲肖似,皮肤黝黑而健壮,个头比冬子还高,蹲在地上笑嘻嘻歪头看着他。

  “珍儿,他是你的兄长,叫哥哥,快叫哥哥。”

  吴姬弯腰,柔声教着他的儿子,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一丝紧张。

  英珍迟疑了下,终于小声地叫道:“哥……哥哥……”

  冬子也蹲到了他的面前,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仿佛大人般的语调温柔地应了他,伸手握住他的手。

  “姨母,求您帮我收留他。等我长大,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他跪到我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这样说道。

  我在他的眼睛之中看到了一丝熟悉的光芒。

  冬子,他原来不只是悠的孩子,他的身体里,还有另一半的血液来自他的父亲英布。而这一点,直到这一刻我仿佛才惊觉——而命运这只反复无常的手,又会将他脚下的人生之路铺向何方?

  这个疑问并未困惑我太久,到了这一年的深秋,谜底就在我的眼前缓缓铺陈而开。

  ***

  这是一个风雨jiāo加的深秋之夜,天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就在这样一个本该围炉拥衾的深夜,我独居的轪侯府中,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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