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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炉小篆香断尽_清歌一片【完结】(77)

  “从今往后,长沙国的那个名叫冬子的孩子将会因病而夭,而阿姐,你府上所有见过那些客人的人,我已经给他们安排了妥当的去处。他们是你的人,所以我不会杀了他们,而是将他们全部送去祖陵陪伴先祖,没有王的手令,永世不得出陵门一步。这样的安排,想来你不会反对。”

  ***

  秋去,冬来,又一个chūn了。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长安的消息,也如临湘城外原野之上渐渐涌至的东风,一点一滴地传递而来。

  代王入长安后,胆小而怯懦,令天子见之失望,召过一面便不复相见,反倒得皇后厚赏。母子留滞长安多时之后,终于在群臣的议举之下,得了天子首肯,登上重回代地的车辇。

  这个消息送到的时候,正是三月,那时候,薄姬一行应该已经回到代地了。我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那不可言明的心qíng,另一道来自长安的旨意接踵而至。

  这一次,下旨意的是吕雉,当今的皇后。

  她在信中并没有详述召我入长安的理由,只是说“夜来忽忆往昔,心有感焉,以期叙旧”。

  我风尘仆仆步入长安,第一次见到这座注定会因见证后世时光长河中一个又一个王朝的兴衰和悲欢而永载史册的城市。

  长乐宫中和吕雉的会面,并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cha曲发生。她仍叫我“妹妹”,似当年我与她在彭城时的那段日子里一样。

  “妹妹,陛下快要死了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靠坐在一张暗绣了金色九龙的软垫里,怀抱暖炉。口气是轻慢而随意的,眉梢眼底,看不出丝毫的悲伤。

  “等他一死,这天下还有谁能奈何得了我?妹妹你就在此陪我,看我怎样对付那一对贱人母子,想必十分有趣,你想不想听?”

  她出神片刻,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真正开怀的笑,整张脸庞完全舒展了开来。不等我开口,又自顾说道,“我要把那个贱人的手脚俱都削去,丢进猪栏,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如意,如意,她的儿子名如意,但她做梦也没想到,我才是那个最后如意的人吧……”

  我极力压下脑海中浮出的那非人的一幕景象,忽然有些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召我入长安。

  这一定是她这一生最扬眉吐气,最快活的时刻了,就算以后的某一天,她真的将她痛恨了那么多年的戚夫人按照她自己的心意施加这世间最残忍的对待,那一刻的快感恐怕也没有现在来得qiáng烈。就仿佛火山行将爆发之前那一刻的地动与山摇,往往比揭盖而起时来得更为剧烈。

  这一刻,在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能够压制她的男人将死的前一刻,她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分享她的快感,那种隐忍多年,即将得到释放的快感。

  恨有多深,这种快感往往也就有多大。

  ***

  我留在长乐宫中的第十天。那一天的傍晚,残阳如血般地倾倒在未央宫顶高高伸向天际里的飞檐吻shòu之上。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初夏傍晚,却连迎面扑来的穿堂风,也仿佛带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谨慎和yīn沉。

  未央宫的金华殿里,刘邦,这个皇朝里曾经至高无上的帝王,此刻气若游丝地仰面卧在一张巨大的锦榻之上,一动不动。他的臣子们,此刻正被关在司马门之外,心急如焚地等着里面的召唤。

  他仿佛已经没有元气说话了,甚至连转动眼珠也困难,只有肢体偶尔的轻微抽搐,才能证明这还是一个有生命的人。而吕雉,就这样安静地坐在他的脚边,安静地看着暮光中的皇帝困难地转动他的眼珠。

  “你想说话,是吗?”吕雉终于靠近了他一些,微笑着开口。

  他的眼珠转动,唇微微地翕动。

  “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的陛下。我们是那么多年的夫妻,你想什么,我怎么会不清楚呢?你是想叫我以后要好好待你的戚夫人和她生的那个儿子,是吗?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他们的,你就安心走吧。”

  她的声音明明很是温柔,却偏偏带了一丝yīn凉,仿佛有蛇正贴着温热的皮肤游走。

  榻上的皇帝一定是感觉到了,我看到他忽然用力缩了下已然枯瘦的一条腿,用一种怨恨的目光盯着吕雉。

  “啊陛下,这样和你对视,我累了呢。我先去歇息片刻,等养好jīng神,我再放你的那一群忠臣们进来看望你吧。”

  吕雉打了个呵欠,站了起来,在侍女的搀扶下,慢吞吞地朝偏殿而去。

  夕阳暗沉了下来,我仍伫立在金华殿这间愈发暗沉的殿室之中,静静打量着此刻躺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他就要死去了。

  曾经卷舒风云俾睨四海,拥有对天下生杀予夺至高权力的一个人,此刻却这样虚弱地躺着,脸上只剩一张附着的皮,并且,和天下所有将要死的人一样,浑身散发着一种腐朽的糜烂气息。

  上天,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对他有半分的厚爱。

  如果我是宽容的,我应该放下对他的所有仇恨和怨念,毕竟,他要死了,而我,还活着。但是,等我意识到我在做什么的时候,我竟已经在宫人和太医那惊异却又不敢阻拦的目光之中,一步一步地到了他的身侧,慢慢俯身下去。

  “你要是还能看,那就看看,我是谁。”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将死的帝王仿佛终于从自己对他那个结发妻子的怨恨中挣扎着醒来,布满了昏翳的眼睛茫然地在我的脸上扫了几个来回,慢慢地,他的视线定格住了,忽然,眼中掠过了一道惊恐而仇恨的目光。

  “你认出了我,是吗?我是吴芮,我是他的王妃,我是利苍,我也是韩信,”我面上带了笑容,俯身贴到他耳侧,用一种旁人听不到,而他却一定能听清的语调,缓慢又清晰地说道:“陛下,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你就要死了,就让我代替他们来送你最后一程吧。你听清楚了,你的皇后她刚才说,一定会善待你的戚夫人和如意。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她不过是在骗你。可你如今除了等死,什么都不能做了,连一句话也不能说了。你真是可怜。但这并不是最可怜的。你最可怜的一件事qíng,让我告诉你吧——”

  我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地继续说道,“陛下,你打下的这个天下,在十几年后,会由你几个月前刚见过一面的那个第四子继承。他是文帝,他是个谦逊克己的明君。但你一定不知道,那个身体里流了与你相同血脉的儿子刘恒,他早已经死在了前往长安的路上。而这个刘恒,他不过是那个被你轻慢了一生的可怜女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而寻的一个替身。你一定想知道他是谁的儿子。让我告诉你吧,他是那个被你杀死的名为英布的人的儿子!”

  “相信我的话吧,陛下。我本来就是个能见到未来的卜者。”

  最后,我直起了身,看着他,微笑着说道。

  ☆、终结

  他看着我的目光里,是怎样的一种怨毒与愤怒啊。唇与鼻剧烈地翕张着,本已经形同槁木的一个人,此刻仿佛忽然被注入了来自巫蛊的力量,整个人都扭动了起来。

  身后的前殿里忽然传来杂乱而焦急的脚步声,我听见有宫人惊慌地出声阻拦,却拦不住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高大而沉重的门被猛地推开,涌进了一群身着朝服的臣子。我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只是此刻,这里的每一张面孔之上,却都带了惊惶与焦虑。

  “众位好大的胆,没有陛下的诏令,竟敢这样qiáng行闯入!”

  侧殿的内室门里,走出一身金huáng皇后冕服的吕雉。她对这一幕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冷笑着说道。

  “陛下危急,我等身为当年一同出生入死的臣子,探望陛下也有罪吗?”

  或许是焦虑至极,陈平竟这般负气反诘。

  “啊——”

  榻上躺着的皇帝忽然发出了一声凄厉如夜枭的怪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整个人猛地弹坐了起来,眼睛圆睁,带了这世上最刻毒的怨恨,死死地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异之声。

  “陛下!你可有话说?”

  陈平和几个大臣靠近,宫人与太医却受到惊吓,不顾礼仪,惊惶后退。

  “陛下,你怎么了,可有话说?”

  吕雉的眉微微皱了下,越过大臣们,慢慢靠近chuáng榻,柔声问道。

  皇帝的嘴张到了最大,似乎想发出“杀”的音调,却始终只成“啊啊”之音,本青白的一张脸,此刻竟涨得通红。

  他的一只手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终于慢慢抬了起来指向我,然后,做了个砍杀的动作之后,臂膀便似被卸了般地骤然下垂,整个人猛地向后仰去,一动不动。

  “陛下……归天了!”

  太医上前查看,突然发出一声悲号。

  一阵纷乱和悲泣之后,陈平终于看向了我,目光中带着疑虑和试探。

  “夫人,陛下方才指向你时,某若是未看错……”

  “陛下临终之手起而落,意为隔之永不再见,令其永居长沙,有生之年,不得出境一步。”

  吕雉以袖微微拭去面上依稀的泪痕,慢慢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如水。

  陈平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虑,只是很快便应了声是。

  未央宫与长乐宫钟室里的钟被敲响了。

  这是天子驾崩的丧钟。一声声,随了夕阳昏鸦的振翅,被送到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

  又过了很多个日日夜夜,多得我已经记不清到底是多少个日夜了。在瑶里那座药园里,我看着我种的糙药们一荣一枯,周而复始。

  “人生就是这样,谁都无法随心所yù,哪怕你有通天的权势。以后,你会明白这一点的。”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这句话,那是那个遥远前世记忆里的母亲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现在,我想我终于明白了。

  有一天,很寻常的一个日子,来了一个人,他是何肩。

  “夫人,他快去了。”

  他跪在我的面前,风尘仆仆的一张脸上,神qíng凝重而悲戚。

  “是他叫你来的吗?”

  “不。但是夫人,我想我应该把这个消息带到你的面前。”

  温暖的阳光之下,我微微闭上了眼睛,感觉到柔软的风从我的耳畔轻轻吻过。

  chūn天是这样的美好。这样的chūn天里,却又有一个人要离开了。

  “何肩,谢谢你。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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