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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晋阳_吴沉水【完结+番外】(116)

  门扉被嘎吱一声推开,却是徐达升亲自奉了一晚热腾腾的药汁,走了进来。进门便道:“老子只答应不跟你的小随从说话,可没答应不跟你说。喝药吧。”

  他将那碗药往桌上一搁,不耐地道:“这里头可有不少好东西,乃是千金求得的古方子,便是一脚临近棺材了,喝了这个,也能将他拉回来。你赶紧趁热喝了,回来还有三贴,此后每日一贴,便是你这样的病鬼,只怕服用后也神采奕奕。”

  他等了半响,却见萧墨存并不动手,只是看着那碗药,一双美眸无尽忧伤,似乎将人生所有说不出得不到求不得的苦,都在那静默无声的凝视中,悄然流淌出来。徐达升一生肆意惯了,从不见人间这等疾苦,这时候看了,只觉心里有种难言的难受,他不由自主地开口道:“喝啊,这药是千真万确的,我们大当家花了重金,遍访江湖,花了不少心思才弄来的东西。你若是心中有疑,信不过徐某人,不若我喝上一口,如何?”

  萧墨存闭了闭眼,再睁开,缓缓道:“在我的家乡,为了纪念一位伟大的神,人们一到十二月二十四日,均要过一个节日。”他的眼神空旷飘渺,似乎停在不知名的某处,一抹淡到无痕的微笑浮了上来,轻声道:“那一天,我们饭桌上,会按风俗摆放一只大落肥鹅那般的jī,一家男女老少,均团坐在一块,分享这只jī身上并不可口的ròu。我抗议过很多回,可长辈们观念根深蒂固,早已融入这等习俗,我的抗议,常常被当成当夜餐桌上一则笑谈。”

  徐达升疑惑地看着他,萧墨存并不理会,只落入自己的回忆,轻声道:“知道我们如何弄那只大jī吗?我们会在十二月之前,将之养肥到极致,过节的前天方动手宰杀,再往其腹中填入无数佐料,还有水果。出来的ròu质,即使仍然难吃,可到底,已经尽可能令其美味了。”

  徐达升忍不住打断他道:“你不是裕王府么子吗?京师当中,几时有这等习俗,我怎会不知?你,你别是病糊涂了吧?”

  萧墨存扩大了脸上的笑容,变成说不出的讥讽,道:“你就当我病糊涂了吧,我如今只觉得自个就如那只大jī,正要被喂肥待宰,这碗药,怕就是那第一道佐料了吧?”

  徐达升脸色骤变,退了一步,道:“你不愿喝?”

  萧墨存猛地看向他,眼光锐利,沉声道:“废话!既然是待宰之人,你就别指望我还要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等着你们来额外施恩!”

  徐达升摇头道:“你不要如此偏颇,首领对你,可真是仁至义尽,为了怕你身子受不住,还命人不惜代价寻了这个古方,特地命我来熬药于你。”

  “是吗?”萧墨存笑了笑,道:“那他为何不敢来见我?”他盯着徐达升的脸,一字一句地道:“沈慕锐,为何不敢来见我?”

  徐达升怒道:“萧墨存,你不要得寸进尺!首领是做大事的人,为了你,已然破例太多。你,你可知,当当引朝廷军队血洗总坛这条嫌疑,就足以令你五马分尸!首领为了保下你,冒了多大风险,承担多少骂名?如今你不知感激,反倒……”

  “住口!”萧墨存气得浑身发颤,将桌上的药碗扫落地上,苍白着脸,漆黑的眼睛愤怒地盯着徐达升,道:“你们总坛的变故,数百条人命,难道要算在我一个病人身上?事前你们知晓多少,谋划多少,事后你们隐瞒多少,篡改多少,非要我在此,一五一十地跟你对质吗?”

  “你,你,你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徐达升神qíng有些乱了,支吾道:“果然病得不清,果然病得不清。”

  “徐达升,你敢说你手上没沾上那些人的血,不要忘了,岛上一百余户人家,妇孺老少,都死不瞑目,在看着你呢!”萧墨存冷笑道。

  “放屁!”徐达升大喝一声,转身就走,重重摔上门,未倾,又一脚踢开门,握了双拳,沉声道:“药一定要喝,你不喝,我便找人灌你,别以为人人均对你怜香惜玉,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

  萧墨存斜睨了他一眼,傲然道:“很简单,让沈慕锐来见我!对我说这等话,你还没这个资格!”

  许是那日与徐达升吵了一架,动了肝火,当夜萧墨存便发了低烧,睡得迷迷糊糊,隐约间,有人轻柔地拂拭他的额头,那手指温暖gān燥,在自己脸颊上徘徊不去,有说不尽的缠绵之意。萧墨存皱了眉头,侧过脸去,喃喃地道:“小宝儿,夜深了,不用你服侍,乖,快去睡吧。”

  “叫我见了你,却如何舍得离去?”一个低沉的男音,哑着嗓子,在耳边响起。

  这声音于夜半无人,最甜蜜也最为凄惶之际,曾千百次在心里回响;也曾在伤心绝望,以为此生再也听闻不得时,骤然忆起,尖利若刀剑,一下下切割自己的心;也曾以为,若能再得听闻,便是竭尽所有,叩遍漫天神灵,折寿半生,也在所不惜;也曾期望,若他能温柔环绕,便是满嘴谎言,口蜜腹剑,自己也会甘之如饴,欣然而往。

  萧墨存心里巨震,那些睡意疲弱,顷刻间消散。他用力按住心脏,才能勉qiáng压制住那几乎要夺腔而出,令他窒息的心跳和疼痛,随后,他茫茫然伸出手,颤抖着,不敢置信地摸索着,忽然,他的手一下被那双无比熟悉的大手牢牢握住,无比熟悉的体温,无比熟悉的甜蜜和无望的苦涩排山倒海而来。

  “别哭,别哭,墨存,我的墨存,别哭啊。”那声音温柔地在耳边响起,随即,那柔软炙热的嘴唇轻轻地覆盖上来,细细吻去眼睫之下不断涌出,止也止不住的眼泪。“别哭,你哭得我心都痛了。我知道,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好了,没事了,此后仍有我来护你,没事了。”

  萧墨存头脑心底,一片空白,茫然想着,原来自己在流泪。他又听得那个声音,轻柔得就如同以往chuáng递间缠绵悱恻一般,那些柔qíng蜜意,那些爱怜眷恋,似乎没有丝毫退散,只是为何,自己此刻,却只剩下千疮百孔?只剩下满目忧伤?

  “睁开眼,乖,你不是想看我吗?我来了,墨存,睁开眼。”

  他全身颤抖着,此时此刻,竟然不知如何是好,半响,才听见自己的声音,竟然以前所未有的怯弱,小心地问:“我若睁眼,你不会消失?”

  “当然。”那声音低低笑了,道:“从今往后,我都不会消失,再不会了。”

  第108章

  萧墨存徐徐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跟前那人,眉目硬朗,眼神灼灼,微翘的嘴角,满脸的温柔,似乎沧桑遗憾,俱不曾发生,似乎痛苦劫难,俱不曾阻隔。

  他浑身战栗,闭上眼,又睁开,这一次不再是梦境,不再是幻想,那人真实在着,那双眼睛真实地望着他,内里如常般有满溢的款款深qíng;那握着他的手有力却又qíng意殷切;顺着那双厚实的大手往上端详,肩膀宽阔,怀抱和煦若chūn日暖阳,身影魁梧若巍峨之山。

  真的是沈慕锐,曾经以为天人永隔的沈慕锐,活生生的沈慕锐啊。

  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面具之下,沈慕锐这张脸的时候,心里有何等悸动。他当时就有种感觉,对着这样的男人,你只会qíng不自禁地信任他,qíng不自禁地追随他,qíng不自禁地为他抛头颅,将一腔热血倾洒而出,qíng不自禁地信奉,他这样的男人,便代表了你心底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激qíng和雄心壮志。这样的男人,生来就是顶天立地,豪气冲天,坚若磐石,他若爱你,若对你一往qíng深,谁人能够不为所动,谁人能够抵挡得了?

  只是,看着他,你如何能想象,这个全心信奉和追随的领袖,却能为了组织大局,将你舍弃,任你丧命敌军刀下而不为所动;这个生死相随的爱人,却能为了他的事业和野心,将你瞒骗,任你深陷残酷的权谋斗争而不施援手。

  最无法想象的,是这个人,明知自己爱他至深,明知自己上天下地,唯独牵挂他一人,却忍心将计就计,忍心瞧着自己缠绵病榻,忍心配合着皇帝的用意假死,忍心令自己落入无穷的自责、无望、痛不yù生的苦痛中。

  然后,劫后余生一样的重逢,他态度轻描淡写道,你受苦了。

  你受苦了,此后,仍由我来护你。

  于是,那些苦就因此而平复了吗?

  于是,那支离破碎的信任,就能因此而得到救赎了吗?

  萧墨存在这一刻,心中百味jiāo集。他很想嘲笑,很想讽刺,很想指着沈慕锐的鼻子让他滚,很想控诉,讨伐,责难,很想问他,作为那场变故最大的赢家,他是否真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他是否真的觉得,活生生的人命,抵不上他的野心和抱负?人心硬生生裂成碎片的痛苦,真的能被胜利的瞬间喜悦给完全抵消?将一个人,从热爱生活bī到生无可恋,真的,没有关系?

  可是突然之间,一阵虚软无力袭上心头,对着这样一个人,他能说什么?能问什么?一切早已成定局,所有死去的人永不会复生,所有的伤痛,仍然捂在心头,一任流血溃烂。萧墨存两世为人,从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觉得语言苍白无力,觉得话语失去意义。他张着嘴,却问不出哪怕一句话。他忽然觉得,自己拼了命,想要来见这个人,却在真正见到他的这一刻,却反倒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

  然而,既便如此,爱,却仍然存在。

  这个男人还活着,自己便仍然渴望着他的爱,仍然身不由己,要违背内心的道德,违背做人的原则,去迎合他,去接纳他,去说服自己,沈慕锐,也是qíng非得已。

  萧墨存,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懦夫。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那原本在脑子里演练了好久的重逢话语,到了此刻,也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怎么了?见到我,只会傻傻流泪?”沈慕锐柔声道,微笑着触摸他的脸颊,轻轻拭去那上面的泪水,稍一使力,已将他整个纳入怀中。随即满足地喟叹一声,低声在他耳畔道:“犹在梦中,此刻我也感觉犹在梦中。墨存,经此一别,我方明白,你在我心中是何等分量。我沈慕锐这一生,做过的事从不后悔,只这一次,我却后悔了。我后悔了。”他将头埋入萧墨存的颈项肩窝,贪婪地呼吸他身上特有的清香及药香,顺着他雪白柔软的肌肤吻了好几下,方抬起头,笑道:“你不问我后悔什么?”

  萧墨存脑袋一片空白,愣愣地问道:“后悔什么?”

  沈慕锐怜爱地看着他,道:“自然是后悔让你离开我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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