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南平侯府门客虽只入府半月,却深得侯爷信任。
“小人已派人去寻了,只是……有些难。”乱葬股如山的尸堆,刨去被野狼野狗咬得面目全非的,怕还有上百具。
“……那他府中诸人呢?”
“清点人头时,发现少了许多。该是豫王自知大限将至,将人放走了。还有些是签了生死契的,有的被流放,有的杖杀了,还有一些……自愿殉葬。小人已派人打点,不会有人再去追究缺漏的十几人。”
门客略一思忖,又道:“小人曾听闻……”
“叔元,我当初选你是因为你心思玲珑却又率言坦荡,无所欺瞒。”
“叔元铭记侯爷知遇之恩,”他稽礼,既而道:“昨日小人从一诏狱狱卒处探听到,那日狱中,当今圣上曾亲口允诺,不动豫王府上下老少一人,豫王之后便画押认了罪。”
“……”
“豫王似是还问了……可否再见侯爷一面。”
第79章 旧时景(7)
“陛下曾应过我,会清查此案,绝无冤错。”
郁暄面对突然折返的谢诏,有些吃惊,“景安,你在说什么?”
“听闻陛下曾答应,若是豫王殿下认罪,便不会动他王府上下老少一人。”
“……景安,你是从哪听来的这些谣言,”郁暄上前,想要同他贴近些,可谢诏却退了半步。
“陛下只说是与不是。”
郁暄皱眉,似有怒意,“到底是谁同你说的这些不成样子的话,景安,你与朕相识数十载,在你眼里朕是个会对亲叔叔下死手的无良之辈么?”
谢诏不语,从神色上瞧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那日朕是去诏狱探望过皇叔,可从来未曾以他阖府上下的性命做胁。至于皇叔府中的那些仆从,除却罪名坐实的,朕都只是罚了他们做苦役,已算是宽厚了。若是不罚不惩,难免落人口实。”
“……那他可曾有说过,想再见我一面?”谢诏抬眸盯着他的眼睛,从前这双明澈的眼睛里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与怯懦,而今谢诏却只瞧见了权力与欲望。
郁暄不自主地抿唇,强迫自己不去避开谢诏审视的目光,开口道:“自然未曾说过。”
“是么……”谢诏垂眼,像是在问自己。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希望郁祐无辜还是有罪,时至今日,似乎都不重要了。
“景安。”郁暄看着他怅然若失的背影,急唤了一声。可前头的人再也未回过头。
昭德二年,南平侯奉旨镇守北户,一守便是七年。除却年关,谢诏载没有回过尹都。
触景伤情,睹物思人,原只以为是笑谈,切身体会才明白其中愁思。
与尹都相较北境称得上是荒凉,当初人人都在好奇南平侯为何要放着前程锦绣的正路不走,跑来这苦寒之地受罪。而今日子久子,人们才琢磨出些原委来。
这位侯爷虽说年纪不大,可那板正端肃的模样,活像是七老八十。平日里也不爱说话,追问三四句也不见得能听到个回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战场上伤了嗓子。侯爷的性子也古怪,时常发愣,不喜理人,有时哭,有时笑,魔怔了一般。最叫人费解的是,他床头摆着一只白瓷瓶,不准任何人碰。一回新来的小婢女不懂规矩,进了卧房打扫,刚拿起那只瓶子,南平侯就破门而入,低声呵了句,下得她险些将瓶子跌了。回头便瞧见侯爷阴沉着脸,疾步上前,将瓷瓶抢过。
好像那里头装着他的性命似的。
古怪孤僻如此,也难怪在尹都待不下去。
北境都护府,冬至。
“叔元依我看,这事还是不要叫侯爷知晓,这些年侯爷为了那位都将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你若现下告诉他,不是要他的性命么?”
叔元蹙眉,并不赞同,“食人之俸,忠人之事。你我既受了侯爷的恩惠,就该听侯爷的差遣。当年豫王谋乱之案,始终是侯爷的心结,此番尹都事发突然,侯爷早晚会晓得,到那时你我便是不忠之辈。”
“可若侯爷知晓了,发了疯,又该如何?”倚着这些年来,他时悲时喜,阴晴不定的性子,要是知道了当年谋乱之案另有隐情,指不定就疯魔了。
两人还在争辩,身后冷不丁响起寡淡冷硬的声音,“为何会疯。”
叔元面色一凛,“参见侯爷。”
谢诏肩头还有薄雪未化,真个人阴沉沉的,那天生下弯的嘴角带着点无欲无求的执拗。北境的风沙磨去了他少年的朝气,眼前的人,不怒自威。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为何会疯?”
幕僚与叔元对视一眼,一时间静默无语。
“叔元,你说。”
其实谢诏甚少处理除军务外的北境事宜,大多交由手下门客幕僚谋划,自己则成日里躲在小楼中,也不晓得在里头做些什么。这许多的幕僚中,最受信赖的是伯叔元,不仅因为他足智多谋,跟随谢诏多年,更因为他生了颗七窍玲珑心,那些谢诏想做的事,想说的话,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办好、传达。整个北境,怕是没有比这位更懂南平侯心思的了。
起初,面对谢诏叔元也是战战兢兢,相处久了,才发现他也并不是那么冷血无情。侯爷心里,藏着一处创,久久不结痂,旁人碰不得,也瞧不得。
叔元晓得,当年那位豫王殿下的死,便是侯爷心头的刺。自从他将那只装有骨灰的白瓷瓶献上,谢诏便开始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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