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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奴_篆文【完结】(137)

  及至初夏时节,白日暑气消散,夜晚空气清凉如水,承明殿中熏着一段鹅梨沉香。容与搁下笔,端详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纸上描摹有白云渺渺,烟锁秋江,云深处有一处庭户,院门深深。

  这大抵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家园,只是画上的和脑海中的还有些出入,落在纸上并没有呈现院落中的主人。而思绪里的主人呢,正倚在他身旁,凝目细品着这幅画。

  “这是你心里向往的居所?”沈徽一语中的,道出了他的心思。

  容与微笑颔首,沈徽再看,又道,“于山水间寻一处桃花源,安身立命。这是你的理想,只是不知道,我何日才能为你实现。”

  此qíng此景之下么,容与倒觉得实现不了也没太大所谓,他侧头,在沈徽耳畔轻声一笑,“至少眼下,你就是我的桃花源。”

  他如今是越来越放得开了,沈徽简直不能再满意,仰着脸笑问,“这幅画起个什么名字好?”

  沉吟一刻,容与拿起笔蘸取墨,再递给他,“我只负责画,题目jiāo给你。”

  沈徽接过笔,凝眉不语,一时又咬着嘴唇,看样子像是颇费思量。

  见他这般认真,约莫是要想上许久,容与自去香炉处燃了一段小宗香,以清幽宁静的味道,替换掉鹅梨香浓郁的甜腻。

  待他回到案前,却见沈徽已写好了两句词:白云深处蓬山杳,寒轻雾重银蟾小。

  蓬山,传说中的海外仙山,是现实中遥不可及的缥缈之地,李义山曾有诗云: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没来由心头猛地一跳,容与含混的想着,起首这句像是预示着希望亦如蓬山一样难觅踪迹……

  发呆怔愣间,沈徽已笑着将笔递到他手里,示意他接着写下去。他甩甩头,摒弃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寓意,专注于如何续完第二句。

  抬眼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沈徽枕边的画屏和一室缭绕香云上,他提笔写道:枕上挹余香,chūn风归路长。

  写罢,再度将笔递给沈徽,他一壁看,一壁转首望向chuáng边,笑了一阵,接下去写:雁至书不到,人静重门悄。

  容与下意识的想去接他手中的笔,一拿之下刚巧碰到他的手,两厢对视,一笑之后,容与索xing一手执笔,一手握紧他,然后落笔:一阵落花过,云山千万重。

  最后那句,是两人一人一笔,在画上题了:云山小隐。

  题好字,沈徽颇为满意的点着头,“这个,就当做你送我的礼物罢。”

  “怎么我的画那么好,总有人抢着要,”容与揶揄道,“之前送你那副山居图,倒也不见你拿出来看。”

  沈徽想了想,摆首笑道,“不一样,那个么,还是送给皇帝的,这个,才是送给我的。”

  这下容与倒无话可说了,沈徽又一指画中庭院,“你不把它送我,回头我怎么照着这房样子,让人去盖你心中的宅子啊?”

  说完不觉相对发笑,俩人心qíng都甚好,笑过一阵,也不必再说什么多余的话,只觉得岁月安稳,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此生也算是了无遗憾。

  待西风chuī过,太液池波光浩渺,水光山色里,莲子已成荷叶老。秋天将至,虽对西苑的消夏时光满怀眷恋,沈徽也不得不移驾返回禁中。

  转眼至这年冬,钦天监上奏,时有彗见天田,冲犯紫微星之兆。没过多久,朝中渐渐开始有传言,此天象是寓君臣不相亲,中有小人否隔。流言越传越汹,可皇帝却置若罔闻,朝中便有人坐不住,以内阁大学士刘瑀为首的一众人一再求恳,要面见圣上奏议此事。

  容与遂向沈徽请旨,得他允许,便令司礼监内臣传召刘瑀等人入西暖阁。

  其时除大朝会,沈徽已很少单独见辅臣以外的臣工,像是这类事qíng早就jiāo由容与打点处理。

  是以司礼监内侍在带人前往暖阁的路上,不免再三jiāo代,“诸位大人,平日里也有少见万岁爷的。万岁爷和你们不相熟也正常,既不算熟,相处起来便未必觉得融洽,所以今日事还是少说话,列位多听听万岁爷的意思就好。”

  诚然,这话是内廷中人猜测着容与对此事的态度,才会如是提点,然而正主林容与彼时却并不知晓。

  此刻他在养心殿中,陪沈徽等候接见诸臣工,他的座位就设在御座下首处,刘瑀等人进来时,眼见着到提督太监端坐于皇帝身侧,登时面露不虞之色。

  众人行礼毕,刘瑀上前揖手道,“启禀皇上,天象之变实乃非常可畏之事,近日朝中流言纷纷,京中亦有人心浮动。臣等以为,君臣不相亲而有隔阂这类传闻,是在诽谤主君,罪责却在臣工。故臣顿首恳请皇上,每日亲自召见臣等商议国事,万不可再假他人之手,使有心人越俎代庖过分gān政。”

  这话丝毫不避讳容与,可谁都知道当今朝堂之上,林容与堪称呼风唤雨,圣眷如此隆重,刘瑀还敢当着他的面这般劝谏,倒是一个有骨气有胆识之人。

  沈徽和容与对视一眼,“朕知道了,然则厂臣是朕一手培养起来的,自朕即位,他一直是朕身边最亲信的人。从前,现在和将来,朕都信任他,你们见了他自当如同见了朕一般,有任何事都可以告诉他,厂臣绝不会对朕隐瞒你们的话。你们也当尽心为朕效力,至于天象一说,自会不攻而破。”

  皇帝语气不重,却没有转圜余地,刘瑀听得出来,满心无奈,只得低声道是,旋即再道,“近日彭御史上疏,请求裁减京官俸银数目。皇上留中了他的折子未发,臣以为如今国库丰足,内帑充裕,不该过于苛减臣工薪俸。文臣犹可,武将们驻防京畿,时有戍边外放之需,既要为国尽忠效力,却有不能安顿内眷之后顾,若再行减俸,恐会引起不满,臣以为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沈徽微微一笑,看向容与,示意他附耳过去。容与依言低头,便听他轻声笑道,“说得好听,把责任都推给武将,好像他乐得愿意减俸似的。你留中不发有什么想法?减还不是减?”

  容与低声答他,“御史彭安一向不满朝廷任用内臣征税,对我更是厌恶已极,他上这道折子本就是要我为难,成与不成,自己都留个主动为朝廷分忧的好名声。刘瑀说的不错,国库充裕,不缺这笔钱,实在没必要减免这一项。”

  沈徽听了狭促一笑,“这些人,隔三差五就找点事儿让你不痛快,你倒也能一直心平气和。”

  说罢,他转顾刘瑀等人,“朕和厂臣的意思也是如此,京官俸银照旧,不必减免改动。”

  刘瑀当即谢恩,待要再说话时,一旁的内阁辅臣,文渊阁大学士尹循吉忽然跪下叩首道,“万岁爷圣明!臣等今日已无要事面奏,请旨告退。皇上万岁万万岁。”

  刘瑀一愣,脸上不免带出几分尴尬,又见众人都随着尹循吉叩首口称万岁,也只得轻叹一口气,俯身行下礼去。

  “这尹阁老是个有眼色的,他素日里对你还算尊敬客气。”刘瑀等人走后,沈徽抿口茶徐徐笑道。

  容与摆首说不然,“此人一贯明哲保身,不gān己事绝不开口,外头人说起来,都笑称他是纸糊的阁老。”

  “朕的文臣们都成了纸糊泥塑的了,满朝文武皆等着你一个人拿主意,是我信你不错,可这些人哪个不是藏在暗地里,等着把事qíng推给你,拿你错处,若是你得势,他们就乐得奉承,哪天你失了我的欢心,看他们还不活吞了你。”

  这些事想多了,难免让人觉得郁郁心凉,容与闲闲一笑道,“所以我日夜祈求上苍,千万不要让我失宠于你才好。”

  沈徽嗯了一声,眼含笑意,声调温和的戏谑道,“说不准,你如今学的这般贫嘴滑舌,我倒是很怀念,从前那个温顺谦恭的林容与。”

  那日之后,林升和容与笑谈起,内臣们对尹循吉等人多有讽刺,偶尔见面也会戏弄他们,“素日总说皇上不待见你们,等到真召见了,怎么又都只会口呼万岁万万岁了?”

  更有刻薄的,甚至给这届内阁辅臣们起了个形象的外号叫“万岁阁老”。

  沈徽也觉得多见这些人殊无用处,依旧由容与代为处理日常政务。皇权集中,皇帝一言九鼎,下头人只好表现出俯首贴耳。容与明白这个道理,也怕长此以往朝廷官员锐气全无,正气匮乏,因向沈徽建言,借下一期会试时,当选出一些有心实gān的人才来,为朝堂上树些新风气。

  天授十八年伊始,万国来朝,皇帝在太和殿接见各国使节,随后设大宴。待九章之乐承平曲奏完,有安南使率众恭贺,“天启嘉祥,圣主中兴,民安物阜,国运隆昌,臣等恭祝皇上奉万年觞,胤祚无疆。吾皇万岁万万岁。”

  群臣齐齐叩拜,大殿内外所有人皆伏身恭贺皇帝。容与侍立于御座之侧,自然少不得要撩袍屈膝,随众人一起拜倒。

  岂料刚刚俯身下去,膝头未及触地,沈徽忽然伸手一把挽住他,目光如水,轻吐两字,不必。

  容与一怔,趁他发愣之际,沈徽再次用力将人拉起,笑道,“你站在我身边就是。”

  无奈起身,完全没料到沈徽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免去自己对他行叩拜大礼,容与在心里轻叹,这任xing的人呐,到底难改天xing里的大胆决绝,眼下集权在握,没有人敢再公开挑衅他的权威,越发给了他随心所yù的机会。

  于是当群臣再度抬首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皇帝含笑端坐受礼,所有人皆跪伏在地,唯有司礼监掌印林容与一人独立于御座旁,身姿挺拔不动如山,安然接受着所有人的参拜。

  沈徽觉得既受用又得意,他就是要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他曾许下的心愿——有朝一日,和林容与一起,并肩享受世人仰望,群臣钦畏,一同感受这煌煌盛世带来的无尚荣光。

  第130章 舆qíng

  被爱人理解尊重,继而捧上如此显赫的位置,任何人都会觉得欣喜欣慰罢。然而一抹yīn云浮上心头,容与站在哪里,没有惶恐不安,却又着难以言说的怅然。

  时下的盛极荣光,已超越了身份所能承受,就算国朝宫府一体,就算林容与已是人尽皆知,人人默认的内相,但盛宠之下呢,只怕接下来就会是麻烦不断。

  果然波谲云诡一触即发,这年上巳节过后,御马监秉笔梁明奉旨在湖广荆州一带征矿时,突遭当地百姓围攻驱逐,不久武昌、汉阳等地数百人围堵梁明于税厂内,百姓投石放火,殴打征税内宦,直到当地巡抚带兵驱逐,才使梁明暂时得以脱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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