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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奴_篆文【完结】(18)

  其实这么多年在宫里,他已无数次被这样教导过,类似的话人人都会说,他也早就习惯平静沉默的聆听训示,不知为何今日突然生出不平之感,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

  接近正午十分,沈徽才驾临南书房。容与奉了茶,见殿中已没有什么需要做的,便告退出来。

  关上的门的一瞬,听到秦若臻带着一丝喜悦的唤了一声,元熙。那是沈徽的字,自升平帝去世,已是许久没有人提过这两个字。

  容与心念浮动,跟着不由自主在心里默念,仿佛魔咒似的,这两个字只在脑中挥之不去,直到芳汀拽着他的衣袖喊他,方才回过神来,见她歪着头直笑,“大毒日头底下,发什么愣呢?”

  容与垂眸一笑,这可是不足为人道的事,再抬眼看她神采飞扬,脸上尽是喜悦之色,不由问道,“这么开心,有什么喜事分享?”

  芳汀嗯了一声,拉着他躲进树荫下,“我哥哥进京来了,皇上升了他做十二团营总兵,以后长住京里了。”迟疑了一下,却又撅嘴道,“可惜我出不了宫,还是不能常常见到他。”

  十二团营驻防京畿,以总兵为最高指挥官,麾下有十万jīng兵,且只听命于皇帝,是不折不扣的皇家禁卫军。

  这当然是极重要的职位,容与忙向她道喜,“看来皇上很信任令兄,这是好事。你虽然暂时不能出宫,他却是可以时时来觐见,到时候自然能见到的。”

  芳汀侧头想了想,还是蹙起了眉,“我如今也不大在御前伺候,皇上跟前自有你呢,容与,我想拜托你件事,若是得空出去了,代我去看看哥哥可好?我还有些东西,麻烦你替我捎给他。我们兄妹好多年没见,从前他去了辽东大营,我在这深宫里头,连书信往来都要好几个月才能收到,如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不过举手之劳,容与自然笑着说好。芳汀顿时明媚一笑,转脸又惆怅道,“这宫里头的内侍女官大多有亲人,更有像我这样亲眷在外任职的,可你呢?你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要是从前听这话,容与可能会觉得感伤,可到了这会儿,他很清楚自己如没有大过,一辈子是要在沈徽身边伺候的,既然占据这个位置,其实没有亲眷反而能省却不少麻烦,也免得日后连累他人。

  芳汀也想到这个,复叹了口气,“不过这样也好,你如今在风口làng尖上,要是再有个不省事的亲戚还不知惹多大麻烦。你虽说比我方便,可以经常出宫,可是终究一辈子都要在这里。转年我就快二十了,万岁爷大约也要把我放出去,所以这些日子都只叫我做些训导宫人的事儿。等我走了,皇上身边就只剩下你了。”说着眨眨眼,一脸俏皮,“不过,你还是可以出去看我的,你会来的,是不是?”

  容与被她的好心qíng感染,笑着点头,“当然,就怕到时你的夫君看见我就讨厌,这个内侍怎么总来瞧我家娘子,我娘子已不是宫闱中人,能不能少来打扰我们清净自在的小日子……”

  话没说完,芳汀伸手重重打在他手臂上,娇嗔道,“你如今也学坏了,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一时又羞红了脸,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容与不禁暗笑,见她果真臊了,想着小姑娘面皮薄,只好掩住笑向她作揖陪不是。

  她这才慢慢转过身来,略微正色说,“叫你胡沁,害我把正事都忘了。喏,造办处送来的房样子,万岁爷叫我拿给你看,有什么要改的地方你去知会他们就好了。”将手里图纸递给容与,正是乾清门外小院落的改造方案。

  大略翻看了下,其实也没什么可改的,容与对住的地方要求一向不高,宫里规格摆设也都自有定式,反正只要足够他和林升住的就好。

  “这下你离万岁爷更近了,不过这么随传随到的,怕是更没什么机会能出宫去住了。说起来,你为什么不在外头置个宅子?就算不去住也是你的产业不是?”

  这下问住容与了,他擎着图纸,粗略的想了一下,有点不明白像他这样连亲眷都没有的人,要产业来做什么。

  见他不回答,芳汀拍了拍他肩膀,“不出去也好,万岁爷这么宠你,一时半刻也离不开。不过,”她停住话,眼中似乎有些担忧,“万岁爷的宠信对于你来说,可未必都是好事。你毕竟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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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信任

  这日办完外头宫务,容与回养心殿暖阁复命,正见御案上摊开着一副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一改平日的淡然,他不由自主盯着看了一刻,活了两辈子的人,第一次见到这件稀世珍品,实在难掩心底激动。

  画里有曾经辉煌繁盛的汴梁城,城中有热闹温暖的市井生活,人们脸上充溢着满足安乐的神qíng,笔触细腻,构图jīng巧……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和上辈子在画册里见到拓本根本是全然不同的心qíng。

  “可惜国朝没有张择端这样的妙人。”沈徽欣赏之余,不免遗憾,“后世之人都不能知晓朕的都城是什么样子。”

  顺着这话,容与脑子里倏忽冒出一个念头,“皇上可有想过,仿照北宋宫廷画院在宫中也建一个画苑,招揽有才华的画师悉心培养,也许日后会有人能画出类似清明上河图一样的传世之作。”

  沈徽细细的沉吟着,半晌一笑,“主意倒还不错,事儿就jiāo给你来办吧,夏无庸那个老匹夫朕信不过。”

  容与应了是,“不过夏掌印也没皇上说的那么不堪,只是年纪大了有些眼力不济。”

  沈徽满脸讽刺,“你眼力也不怎么济,朕看你瞧谁都有好处,在你眼里可有不好的人?”

  当然有,可他向来心大,与其说能容忍别人的坏处,倒不如说是不在乎,垂首笑笑,容与道,“皇上批评的是,可夏掌印若是不好,您这会儿又怎生能得见这幅清明上河图。”

  沈徽瞥了他一眼,心不在焉道,“这是秦若臻命人送进来的,说是日前她父亲从一个徽州商人手里买下,她瞧了爱不释手,送进来给朕赏玩。”

  既是爱不释手,又能拱手送给皇帝,可见言不由衷。

  容与默然,想到那日秦若臻说过的话,忽然一阵意气涌上,“臣有事奏请,早前宫里曾设过内书堂,臣年幼时也曾在那里受教。后来先帝为减免宫中用度,一度关闭内书堂,臣觉得是时候重新开放。择机挑选些才智好的内侍上来,教习他们读书识字,还望皇上能恩准。”

  沈徽皱了皱眉,“当日皇考下旨暂停内书堂,并非只为节俭用度,还为着祖训里曾有内侍不得习字,这么做是为遵照太祖遗训。”

  朝令夕改,先是不准,其后又准,再后来觉得大约有风险便仓促废止,这些上位者任xing起来,简直毫无道理可讲。

  容与迅速思考如何才能说服他,一面试探道,“臣不敢坏了规矩,只是内廷中多一些有智识的人,也许能更好的为皇上办差。何况只是选出一部分品行好的来教习,作为日后负责十二监的内侍来培养。”

  沈徽嗯了声,淡淡道,“不准内侍读书,是为防范他们gān政。”

  这个问题让容与既无奈又不解,他敛容正色道,“恕臣直言,自古以来鉴于内侍所处的位置,很难避免和外臣、政事有接触,光是防范,臣以为是防不住的。与其让一群无知无识的人弄权,不如教导他们圣贤经义,以仁义礼智约束心xing,导其向善。”

  这番话是有风险的,他说完觑着沈徽没什么表qíng的脸,实在难以揣度他到底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他也是有心gān政的那类人。

  但天底下没有既要马儿跑又不叫马吃糙的好事,容与躬身,再度诚恳道,“皇上,内侍并非都是jian佞之辈,譬如高力士也曾被誉为贤宦,臣以为力士所以能有此美誉,也是托赖幼年受过良好教化的缘故。”

  沈徽的沉默在容与的意料之中,弯着腰等待他的回话,直到腰身都开始酸软,这么久的时间大约是要等来一场雷霆之怒了,容与隐隐不安,又不免后悔,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不过为秦若臻几句话,真值当争这口争闲气么?

  可再想不到的,他等来的是沈徽向他伸出的手,依然温热有力,轻轻抬起他因行揖礼而发僵的双臂。

  那一刹那,眼眶禁不住有点发酸。意气烟消云散,理智的再去思量,他是该感激沈徽的,因为有他的宽容信任,才能让自己无所顾忌说出心中所想。

  容与一面平复心绪,垂首站在一旁,听沈徽轻轻嗤笑,“看来你是预备做高力士了,又拿朕必玄宗?可惜啊,朕怕是没有机会遇上杨玉环。”

  浑身一僵,才发觉这个比喻委实不妥当,容与忙低声向沈徽告罪。

  沈徽摇摇头,面带笑容,“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朕可以准奏,可有一则,言官们又要和朕啰嗦扯皮,关于内书堂的用度开支从何而来。”

  容与思考了一下,回道,“皇上不必为这一项犯难,臣可以用自己的俸银,还有历年积蓄,无须内廷额外开支。”

  似有些意外,沈徽盯着他看了半日,皱眉道,“你的俸银加之赏赐确实不少,可怎么不留着自己用,朕知道十二监那些掌事的,个个外头宅子都阔气得很,你倒不想着置些产业?”

  容与抿嘴笑笑,“皇上知道的,臣没有亲人。实在不知道置办产业能留给谁。历年俸银积攒下来也确实不少,奈何臣无处可花。”

  “你总有喜欢的东西,拿你的钱去购置些古籍书画也好,留着自己赏玩不是桩乐事?”

  “臣是有喜欢的物事,可也仅仅是喜欢了。”容与坦言,“臣不想占有它们,能够欣赏过那些美好的东西,对臣来说已经足够了。”

  沈徽怔了一下,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人,“罢了,这事儿先放一放,朕会挑个合适的时机再议,到时候你听着就是,不必说话。”

  容与心上一喜,顺带十分感激他考虑周祥,便认认真真对他郑重谢恩。

  沈徽抬手叫他起来,忽然指着那副清明上河图,“这个赏你了,回头挂你屋里去。”不顾容与错愕的表qíng,他接着道,“不光得挂着,还得写上题跋,朕要后世的人都看见,国朝司礼监掌印留下的墨宝。”

  一个时辰之后,容与的手腕悬在半空,手中的笔饱蘸了墨汁,却迟迟不能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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