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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小婢_沐非【完结】(81)

  “我父亲深受燕王的赏识,可即使是这样,我仍然坚定地相信他会固守臣节,忠于朝廷,我甚至准备跟父亲一起逃出北平——可后来,燕王召他前去,单独跟他长谈了一夜。”

  景语的嗓音越发低沉,却含着难以言语的沉重苦涩,“次日早晨我才发现,我的世界……在一夕之间倾覆了,黑白是非,竟然可以颠倒如此——父亲他居然主动为燕王出谋划策,俨然要助他谋反称帝!”

  说到这里,景语苦笑了一声,“天下士林都震惊了,以为他是为了贪图从龙之功,是为了趁机上位,而我却是不敢置信、不会相信!在我的仔细追查和反复追问下,父亲终于告诉了我真相:他其实是在暗地里联络齐泰、练子宁、huáng子澄、方孝孺等人,谋划讨伐叛逆,力保天子。”

  景语说到这,苦笑了一声道:“起初,他确实传递了好几次秘密消息,燕王的中军被长驱直入击破,两次大败,都有他的功劳——但朝廷实在是颓靡不堪,大好局势下连出昏招,居然被燕王连破重镇,渡过长江天险攻破了金陵,而建文帝就这么离奇的不见了,也许是死在火中,也许是逃了。”

  “接到这个噩耗的时候,父亲正在弹琴,瞬间三根琴弦断裂,他手指也涌出鲜血,他长笑一声,吟出了南宋文山先生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时候,我就知道,他要以自身来殉这社稷江山,用xing命和鲜血来匡扶这倒乱的朝纲大义!”

  “那几天我心急如焚,反复矛盾犹豫几乎要发狂——有时候,我觉得他这是在犯傻:天下那么多文臣武将都没能让朱棣倒下,你一个书生非要站出来以卵击石!我甚至想过把他绑走……有时候,我又觉得他这一生都在为自己的信念理想而奋战,再也没什么遗憾,即使身为人子,也不应横加gān预。更多的时候,我清楚的意识到:无论成败,他的xing命,甚至我全家、全族的xing命,都将彻底覆灭!”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了——可小古却分明听出,他当时内心深处的巨大痛苦——那种难以抉择、却又预知结局的感觉,是可以把人彻底bī疯的!

  她心中一痛,接口问道:“所以那时候你为了救我,只能故作冷淡,把我们分在金陵为奴,而不愿给我们脱籍自由——你是怕连累了我们?!”

  “我父亲当时很受朱棣看重,你们母女登记在册子上也只是胡府下人的名义,要想赦免你们并不困难,但我清楚知道,过不多久,我父亲就要从天子重臣变成万恶刺客逆贼了,以朱棣的残酷狠毒,所有跟我父子有关系的人,都难逃厄运。”

  小古听着他的话,眼中光芒越发闪亮,qiáng忍着鼻酸和眼泪,急急追问道:“所以那时候,你来替我母亲诊治的时候……”

  她嚅嗫着,却说不下去了,一抹火辣的嫣红从她脸颊升起,一种又酸又甜又苦又涩的滋味弥漫在心间,让她再也说不下去。

  她说得词不达意,景语却听得清楚明白,他在黑暗中微微一笑,凝视着她的眸子也在发光,“我把那庚帖烧了,也伤了你的心——可你难道以为,我就是那薄qíng寡义的人吗?”

  话说到这里,两人都明白了话中之意,也都陷入了沉默,只有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显示他们内心各自的不平静。

  楼上的云板又起,弦音华美而流畅,这次的剧目,竟然是《吴汉杀妻》。

  只听楼上顿时一阵山呼海啸的激烈赞声,显然是秦遥饰演的吴汉出场了,这是个文武双全的传奇人物,乃是光武帝刘秀麾下的云台二十八将之一。

  他少年英才,深受王莽看重,不仅许以王爵,而且把南宁公主许嫁,授潼关总镇,作为心腹股肱之寄。

  原本风光得意的人生,在某一日突然终结——母亲告诉了他真正的身世:父本汉臣,为王莽所杀!

  母亲让他投奔刘秀,光复汉室,至于南宁公主,只可看做仇人之女,取下她的头颅便是!

  原本的恩爱夫妻,顿时成了杀父仇人之女……吴汉遵奉母命,不得不实行,但念及夫妻qíng深却又割舍不下,极端矛盾之下只得遂提剑入内,窥视着公主却不忍下手。

  秦遥一派贵公子风范,却又毫无女气,正适合演这种白袍少年将,他反复焦躁地踱步,yù杀又心疼,要放弃却想起大义……这般矛盾踌躇的举动,被他演得扣人心弦,让人唏嘘。

  景语静静听着,眼中的光芒却逐渐冷却,黯淡下来——仿佛天边炽热的星辰,燃烧自身的一切,穿越重重阻隔划破宇宙苍穹,却终于力竭心累,冷却冰封,化为一块顽固铁石。

  “七弟唱得是戏,演的却正是我们的人生……”

  他喃喃说道,似乎是在跟小古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本来是如花美眷,比翼连理,可人生偏偏有这许多的不得已,这许多的悲苦艰难……”

  “可我不是你仇敌的女儿!”

  小古低声喊道,呼吸因为激动而变得急喘。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

  景清静静的看着她,“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任何人。”

  他的嗓音,淡漠而不含一丝感qíng,好似出现在他眼前的,并非是他青梅竹马的小小少女,而是一个陌生的、不相gān的路人,“是我对不起你。”

  他的嗓音甚至是凛然带笑的,冷酷而满含嘲讽,对这世界,也对在短暂时间内沉溺过去,难以自拔的自己——

  “我已经不再是你心心念念的阿语了,而是变成了一个冷血无qíng、把他人xing命当成游戏的怪物。”

  他的身形,在黑暗之中站得笔挺,一字一句的宣告道——

  “再见了,如郡。”

  三更终于到了,楼上的达官贵人们仍在jīng神抖擞的听戏,当红名伶秦老板的唱腔身段更是让他们频频称赞,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也只是一场正在演出的戏而已。

  户部尚书夏元吉盯着秦遥,频频拈须点头,吩咐心无旁骛。而左都御史刘观却拉着沈源,使劲灌酒行令,随后两人似乎谈到了什么好笑的,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正在唱堂会的秦遥心中雪亮:他们必定是在商量什么朝堂上的隐秘之事,却了遮掩,故意出了条子请他到岳香楼来出堂会。

  这些人都是老jian巨猾的狐狸——在吵杂的鼓乐声中最不容易窃听,而且说起来也是风雅之事,比去青楼红馆那种不堪之地要好得多。

  他一场演完,顿时便有清客相公上前来打赏,那些银子倒是其次,夏元吉还将他唤去夸赞了几句,说要向杨相公推荐他。

  能攀上内阁首辅的门路,秦遥在梨园行里的地位更是无人动摇了。

  秦遥作惊喜状谢恩,然后匆匆回到后台卸了妆容,着一袭银蓝宝相纹便服回到二楼。

  原本黑暗的密室,已然点起了一支蜡烛,微微的光芒把众人的表qíng都照得铁青。

  房内气氛沉默,好似有一种怪异的凝窒在其中蔓延。

  秦遥一眼看到,原本破裂的纱帐已经换过一面,“大哥”仍旧端坐在矮榻上。

  而小古坐在最远的一张座椅上,脸色惨白不发一言。

  “这是怎么了,都不说话gān什么!”

  宫羽纯敏锐的感受到室内的怪异气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第一百零七章 大业

  当时满室寂静,连呼吸之声都清晰可闻,宫羽纯这一记力道不小,砰的一声让所有人都抬起头来。

  “三姐!”

  秦遥眉头一皱,上前低声喝止道:“楼上那些人还没散,小心声响!”

  宫羽纯虽然脾气火爆,但也知道利害,烦躁之下弄出这么大声响,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掠了一把鸦翅般的鬓发,不甘愿的也放低了嗓门,“今日本是例会,有事就说事,没事gān脆散伙,做什么摆出这种死样子来,好像谁欠了你们十万两银子似的!”

  被她这么一闹。房内气氛有所松动,秦遥不着痕迹的看了看纱帐背后,又瞥了一眼小古,只见她低垂双眸,整个人就那么呆呆坐着,空茫茫好不凄凉。

  这两人也真是冤孽……秦遥无声的叹了口气,方才这里提前闹开,他急急赶来,却正撞见两人对峙、揭穿,彼此之间的纠葛,虽然不能尽知,却也明白了大半。

  此时的两人,心中想必也是无尽煎熬、混乱吧……

  想到这,他gān脆站起身来站到中央,先是对着纱帐拱手一礼,随即环视对着在座结义金兰的兄弟姐妹,含笑点头道:“大哥这次密会,是要商量几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十二妹从北丘卫归来,她已经顺利救回了那些被充军为奴的女眷。”

  这一句好似天外惊雷,又像一勺滚油泼进热锅里,顿时众人一片哗然。

  尤其是二姐,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惊喜jiāo加,几乎又要昏过去,宫羽纯连忙掏出麝香jīng油给她擦在太阳xué上,催促问道:“全部都救出来了吗?那现在人呢?”

  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古站起身来,她的身形单薄纤瘦,整个人都异常的沉默,配着一身宽袍大袖的缟素,简直是弱不胜衣,几乎要被风chuī走一样。

  她垂头敛目,谁也不看,只是低声道:“全部二十八名女眷,已经被我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居处。”

  她的嗓音微微沙哑,低垂的眼角眉梢,分明有微微红肿,那是方才流泪的痕迹——此时却无人关注到这些,现场顿时开始议论纷纷。

  二姐张口要追问,却见小古默然无语,自觉不妥,忙停住,却偏偏心中焦急如焚,手上的指甲几乎掐进ròu里。

  宫羽纯见她如此挂念担忧女儿,想起自己身世,心中好似针刺一般,却又因为感念她一片慈母之心,不管不顾的bī问小古,“那人呢,你为什么不把人带来,二姐盼着女儿都快疯了!”

  秦遥见两人弄不好又要吵起来,正要打圆场,却听纱帐之后,大哥突然开口了——

  “人现在已经进了南京城?”

  秦遥见“大哥”出声,心中却是暗暗钦佩他冷静沉着,简直好似铁石心肠一般——刚才那一幕别后重逢,换作世上任何一个男子,就算不是肝肠寸断,也要心乱如麻,无心议事,可这个唤作景语的男子,却这么快就清醒过来,恢复了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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