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得没头没脑:“小薄,你知道太太是什么意思吗?”
薄澜息一怔,柏迅节才解释道:“……不是,是现在小孩儿爱说的那个‘太太’。”
“我家小孙女总说什么太太太太的,我本来听不懂,之后她往家里买漫画书,我才知道原来太太是画画的人。”
“她那个太太最近好像开始画古董了,我就干这行的,我孙女就转发给我,问这件怎样、那件怎样的。”
“……三号坑出来的那串念珠,才直播出去,晚上我孙女就转过来一张一样的。”
“哪哪都一模一样倒无所谓,问题是……问题是串珠上这个佛头塔,碎成渣了还没修复呢,我倒先看见它完整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样了。”
薄澜息听见柏迅节苍老的嗓音迷惘道:“我这当了一辈子的无神论者,这事还真让我有点拿不准了。”
“我这把年纪了,招不招鬼神都不要紧,我就怕我干这行几十年,惊动了什么要往家里人身上报……”老教授烟抽得又快又狠,唏嘘道,“这一趟回去,我就得退休了。”
薄澜息冻到僵木的身体被这几句话冲击得更为迟滞。
柏迅节一口气尚未叹完,便见方才还如丧考妣的年轻alpha“腾”地站起来往休息区跑去。
柏迅节如堕五里雾中,茫然道:“这么着急干什么去?”
薄澜息头也不回道:“做梦!”
“……?”
可惜天不遂人愿,哪怕薄澜息除了工作就是在酝酿睡意,哪怕他迫不及待想回到梦中的大梁,也没再梦见过他出去打马球后的任何场景。
**
四号坑是这次发掘最重要的部分,考古队一致决定放在最后。
当日薄澜息一踏入发掘舱,太阳穴便一阵撕裂似的锐痛。
他步子一斜,一头碰在支起的金属架子上,“咚”一声闷响。
工作人员吓了一跳,一见他额角露出个淌血的豁口,赶忙道:“薄老师,您赶紧处理处理伤口吧。”
薄澜息对这种痛楚并不陌生。
梦见江雾萦幼年的那一次,他也有过同样的感觉。
这几乎成为一种预示,薄澜息在尖锐的痛感中诡异地兴奋起来,问工作人员要了几个创可贴往伤口上一糊,也不管两端带胶的部分有没有贴在伤处,便拿起了稳定器。
清理、打扫、观察、再清理……为了不压坏已露出表层的文物,考古人员趴在略高一些的木板上一厘米一厘米地铲,漆器碎片、罗纱、织锦、书卷……
大梁供奉水火之神,笃信人死之后火葬化灰,再投入江河湖海中,方可再入轮回,因而历代帝后的尸骨并不在帝陵之中,隐在黄土之下的唯有衣冠。
碎片太多,考古队员手下动作愈发细致。
薄澜息的心跳愈来愈快,脑内再度高频嗡鸣起来。
直至一条绿罗裙一点一点、一寸一寸露出。
与同坑其他或多或少有损的文物不同,这条裙子显得尤为完整、精美,如同一溪铺了柳叶的淙淙春水,与五千年前相较,不过是色泽黯淡了些。
“薄老师,薄老师?!”
有人在耳畔唤他的名字,可薄澜息什么都听不见,耳侧嗡鸣转化成了声反馈现象,如同扩音器的麦克风与喇叭距离过近时发出的尖厉啸叫。
薄澜息头疼欲裂,稳定器居然直接脱手,“啪”地砸在坑缘上。
这一下将在场所有人都吓得不轻,倘若他手再歪一点,这玩意可就往坑底的文物上头砸了,后果不堪设想。
惊魂甫定之后,一旁指导的柏迅节望向他,面上罕见地露出不赞同之色。
只是见薄澜息神态实在异常,满头满脸的冷汗,双目圆瞪,血液已洇透了额上创可贴,便沉声道:“你先回去休息休息吧,最好找队医看看……实在不行,这趟就由小李来,先派车送你回去。”
同行的另一位摄影师李吉克闻言抬起头来,端量了下薄澜息的状态,也惴惴道:“是啊薄老师,身体要紧。”
薄澜息全然忘了地上的稳定器与相机,游魂般往外走去。
有汗淌入伤口,杀出尖锐难忍的疼痛,薄澜息浑然不觉,脑内只循环着一个画面。
有人鹅掌黄短衫下一袭蔻梢绿罗裙,衬得揪住裙边的指节莹润白皙如软玉,轻声对他道:“晋王爷,我们和离吧。”
“薄二少,我们离婚吧。”
“晋王爷,我们和离吧。”
“薄二少,我们离婚吧。”
……
薄澜息只觉心口被人生生剜开,血肉被搅得支离破碎,悔意就扎在这片模糊血肉之上,生出丛丛锋棱如刀的荆棘。
假如五千年前,他果真……果真与江雾萦惨淡收场,那他是如何对待江雾萦的,薄澜息轻易便可想象得到。
恶果的背后,是天长日久累积起来的冷淡、嘲讽、漠视、故作矜持。
用口是心非、不分场合的贬损掩饰自己的泥足深陷。
心头软塌成一片,出口的却是冷言冷语。
“你那父兄讨厌得很,本王看你再待在永兴侯府里头只怕命不久矣,才大发慈悲迎你进门的,你可明白?”
“什么舍不舍得的,随意结一结罢了。”
“少来,结婚哪比得上单身自在?人是江达曙那老东西哭着求着塞给我的,我看人脾气好,长得也凑合,放家里当个摆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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