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这一天吗?”休转过头,脸上带了笑意。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收回手:“恕我直言,挂上画像的那天,阿兰已经离世了。”
“确实,”休点头,满不在乎,“人终有一天会离世,可是这里还会挂上你的儿子、孙子……血脉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死者会在活人身上重生。”
江秋凉皱眉,休似乎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兴致。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餐厅,诺埃尔已经恭候多时。
晚餐在沉默中进行,餐厅桌上有几根蜡烛,很有法式的浪漫情调,刀叉碰在盘子上,代替谈话。
风变大了,呼啸而过,屋内回荡着恐怖的低吼。
窗外人影幢幢,如同有人在外面招手,亲密地说着听不懂的甜言蜜语。
江秋凉忍不住往窗外多看了两眼。
“是被风吹动的树枝,阿兰先生。”诺埃尔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声音平缓而温和。“快要下大雨了,这几天的空气格外潮湿。”
江秋凉点头,空气的确很潮湿,他移开视线,端起桌上的牛奶,轻抿了一口。
鼻尖有若有似无的葡萄酒味,他的目光状似随意扫过餐桌。
他的牛奶是休端过来的,休和诺埃尔的玻璃杯里盛着白水,桌上没有葡萄酒。
“我好像闻到了葡萄酒的气味。”江秋凉的唇抵在玻璃杯上,假装随口一提。
他注意到,诺埃尔拿着餐巾的手很轻地抖了一下。
下一刻,诺埃尔又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阿兰先生,您忘了吗?克洛德将军很喜欢葡萄酒,地下室摆满了他的私藏。”
“嗯。”
江秋凉应了一声,又灌下一大口牛奶。
“您想要来一点葡萄酒吗,阿兰先生?”诺埃尔问,“休博士认为牛奶有助于您的睡眠,您一向喜欢葡萄酒,或许这能是您心情愉悦……”
“够了,诺埃尔。”休咽下豆子,用叉子把胡萝卜划到一边,“阿兰先生现在的状态,葡萄酒会要了他的命。”
诺埃尔张了张嘴,没有反驳,他靠在椅背上,烛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似乎是气不过,诺埃尔最终还是低低反驳了一句“休博士,挑食是个坏习惯。”
江秋凉看向休的盘子,发现他用叉子划走最后一块胡萝卜,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表情。
“谢谢你的好意,诺埃尔先生。记得下次不要在我的盘子里放胡萝卜,我讨厌胡萝卜。”
江秋凉怎么也没想到,谈话进行到最后成了诺埃尔和休博士两人以胡萝卜应不应该出现在餐桌上为题结束。诺埃尔认为战时物资紧缺,维生素必不可少,有什么吃什么,休则说补充维生素的方式有很多,他宁愿啃一个月能砸死人的法棍也不愿再见到胡萝卜。
离开餐桌上楼的时候,江秋凉恍惚间看见有一群胡萝卜围在他身边跳舞。
进入卧室,图案夸张的地毯和墙纸充斥他的视野,橙色的颜料看起来都像是胡萝卜。
江秋凉扶额,心情复杂。
阿兰似乎很喜欢看书,卧室里竖着书架,胡桃木桌和床头柜上也堆了很多书。
看了一圈,书的种类很杂,没有固定那种类型,从经典到小传,从虚构到现实,从喜剧到悲剧,无迹可寻。
随手抽出几本,都有翻阅过后痕迹,偶尔几段还有铅笔的划线和标注,简短但精辟,可以看出阅读者认真阅读并且进行了思考。
外面的风声很大,树影婆娑,江秋凉关上窗户,躺到床上。
床头柜对着一摞书,江秋凉拿起第一本,是美国作家塞林格的作品。阿兰把其中一页折了起来,那页有一句划线的话。
——我虽生活在这个世界,却不属于这个世界。
边上有铅笔的标注,字迹很潦草。
——理想和现实,孰高孰低,我何时才能知道答案?
书摊开在毛毯上,江秋凉有些晃神。
他试图想想阿兰是在怎样的场景,以怎样的心态写下这句话,可是他想象不出来。
对于阿兰,他知道的实在有限。
同理,对于这栋建筑,这个国家,他的了解都很有限。
江秋凉将目光投向油画中的狄奥尼索斯,企图从他身上找到答案,而他只是注视着别的地方,神态从容。
卧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短促的两下,等待着回应。
“进。”
门被推开,休博士走了进来,他捧着一本书,手上提着煤油灯,换了一身舒适的睡衣,笑意盈盈。
“你好啊,小阿兰,很高兴再次遇见你。”
“怎么了吗?”江秋凉问。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江秋凉看休的眼神像是在确定他是不是个怪人。
“哦,亲爱的,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会伤心的。”休垂下眼眸,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快要下大雨了,阿兰。”
“只不过是下雨而已。”江秋凉直截了当说。
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他不应该这样说。
不过很快,休又开口:“亲爱的,如果你非要我说出一个理由,是我害怕。”
休站在门口,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长,像是风一吹就会倒。
“我只是想要给你讲个故事,”他低下头,手指不安地抠着书封,“你愿意收留我吗?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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