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恢站在车前片刻,眼见庾彬没有上前见礼的意思,心内更加黯然,而后主动行上前去,望着庾彬叹声道:“为难道安了。”
“王命所在,难恤人情,丈人何尝不是另一种为难……”
庾彬闻言后便冷声回道。
诸葛恢听到这话,脸色更难看几分,甚至不需要转头,已经可以听到周遭旁侧众人的窃窃私语议论声。但他立于时局年久,自然也不会存太多儿女情长的伤感,稍作停顿后便苦笑一声:“终究难及少壮,梁公北面伺望,见我江东群拙疲惫难支,大概也是见笑深刻罢。”
说完后,他也不待庾彬回话,便转向队伍当中的王混,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只是弯腰撩起王混的衣摆,从随员手里接过丝布弯腰帮其擦了擦脚背上的血渍并污秽,而后站起身来轻抚其发顶,叹声道:“怙恃不存,人情常在,儿辈毋须忧怀……”
“葛公似是言失笃定!我父戍劳半生,未为伧胡所杀,积功累勋,竟为人情加害……”
旁侧郗昙听到这话,咬牙厉声低吼道。
诸葛恢闻言后,脸上顿时也涌现出几分不自然,片刻后才沉声道:“郗公国之柱臣,丧哀自不可草率揭过,此事台中……”
“台中若能得于一二明察,小子不必为此悲厉姿态!”
对于诸葛恢这种含糊其辞的敷衍话语,郗昙自然不能接受。不过他这话一说出来,得罪的不只诸葛恢一人,其他几名在场台臣们脸色也都变得不甚好看,俱有忿色溢于面上,又将目光望向诸葛恢。
诸葛恢却不再旁顾,而是小退一步,面向江北一众使者团队们深施一礼,沉声道:“我知诸位南来不易,但也请稍作体恤,目下都内群情仍是余悸待定,实在不宜再为喧扰……”
然而他这一番作态,江北一众人等包括庾彬在内俱都不作回应,视而不见。诸葛恢脸色渐渐转为阴郁,可是还没有等到他再发声,大桁上又奔来数人,疾声吼道:“葛公,中书入苑已经得于诏命……”
那几人匆匆行至,待到诸葛恢面前后便低声讲起,诸葛恢闻言后脸色已是陡然大变,再也顾不得江北这些使者,大步流星返回车驾上而后拍打着车辕疾声道:“速归台城……”
周遭围观者眼见这一幕,也俱都心生好奇,不知台内发生何事令得诸葛恢都闻之色变,半点从容都无。
因此,围观者们也在顷刻间散去小半,各自去寻消息渠道以了解台内发生的异变。
这会儿诸葛恢却也再顾不得其他,车至台城宣阳门甚至来不及停稳,他便一跃而下,继而便向台内奔跑而去。
一路奔跑到中书官署内,诸葛恢不理会那些中书官员的阻拦,直接冲进正厅,眼望着何充正端坐在书案后挥笔书写,诸葛恢喘息未定便疾行上前,一掌拍在案上:“何次道要为此乱政之始?”
随着诸葛恢这一拍,整张书案都为之一颤,何充手中那饱蘸墨汁的笔锋也在纸张上顿了一顿,遗下一摊墨渍,已不能用。他先将笔放下,又换了一张纸摊在面前,而后才抬头望向诸葛恢:“葛公何以如此陷我?我倒不知自己竟有德行可为施政之始,又或葛公以为目下台内尚有定序可循?”
“你、你……”
诸葛恢眼见何充一副淡定神色,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然而何充却不再望他,只是低头将皇帝诏令再作誊抄,仿佛厅中没有诸葛恢这个人。
诸葛恢就这么眼看着何充将诏书誊抄一遍、然后吩咐人存入中书阁中归档,良久之后他才长叹一声,神情之间已是充满难言的疲惫,徐徐退出,只是在行到门口的时候,他才转回头来涩声道:“我未有一刻敢辜负肃祖恩用,请次道也同于此情,勿使淮南王深涉此中。”
“事到如今,葛公难道还以为所虑能较梁公更为深刻?”
何充听到这话后便笑着回了一声,只是不知这笑容背后是嘲笑诸葛恢又或自嘲。
中书制成诏令,而后宣于台中,遣于郡国。很快,整个建康城便都知梁公沈维周将要进位大将军,归都执政。
寻常小民虽然不知权位意义轻重,但却总能明白一点,那就是他们心念良久的梁公终于要归都了。而梁公归都,便意味着动荡远离,安稳再归畿内,繁华重现未远。
果然,午间诏令出台,到了傍晚时分,无论城西水门又或都南涂塘周边,便响起了久违的货船抵都入港的锣号声。
而这些锣号声,对于都内饥渴日久的民众们而言,不啻于天籁之音,大量民众们由街坊之间涌出,集结于各路水陆津道所在,望着那些满载的舟车停稳,眼中已是热泪盈眶。
“辛苦经久,总算是薄有所得。”
傍晚时,沈充也离开都南别业,亲自坐镇于码头,指挥着大量货船靠岸,眼望着民众们手舞足蹈欢庆模样,脸上洋溢着欣慰的笑容。
他们沈家从吴中一介土豪,屡作叛乱又或依附权门,最终在这世道中找到了崛起的契机,突破各种地域、门第、礼章、权衡等诸多的障碍,到了这一步,总算可以称得上是立朝第一权门,而且所思所图,绝不再只是江东一隅!
此刻沈充身畔,也多有亲友聚集,尤其这些用来平复都下人心局面的物资,他们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才调度集结于京畿周边,若是局面发生反复,物货必将全失,也不得不说这是一场豪赌,幸在他们赌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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