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这些人虽有武艺勇力,更不缺墨者的死不旋踵之心,因为他们是君子,和墨者一样的君子,唯一的区别是相信的仁、义与道理的不同。
可是这些人很难做到列阵攻击,因为他们没有专门训练过,只能维持短暂的阵型,很快就会散开,一如月前夜袭楚军之时一样。
宫室之内,燃起了大火浓烟,公孙泽更加心惊,不知道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君上学商纣焚己身于鹿台?还是正门已经被那些叛乱之辈攻破?
他没有恨那些跟随那些叛乱者一起行动的民众,终究他和适之间有过太多交集,也听过太多墨者的道理,所以他不恨那些为了自身利益而暴乱的民众。
因为他觉得,自己也在践行墨者的道理……宋公给了他俸禄和封地,他便要以命相还,若这么看,自己又和那些为了自身利益而参与叛乱的民众有什么区别呢?
他想,或许,墨家的话,是有道理的。只不过,自己的利益,和民众的利益不一样罢了。
“难道这天下的礼,真的如墨者所言,都不过是利益外的蒙皮?正如商丘如今常见的饼与面条一样,其实都是麦粉?”
大口喘息地公孙泽摇摇头,驱赶走这些可怕的想法,他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将死之时想到这些。
或是因为心忧宫室之内的君主,或是为了让自己拼力厮杀不去想这些可怕的想法。
在大口喘息了几次后,他擦了擦眉毛山的血,举剑高喊,又一次冲入到人群。
嗤……
一支戈从侧面刺入了公孙泽的皮甲,公孙泽觉得一阵剧痛,知道那戈重创了自己,如今群围之下,纵然着一下不死,也很快会死在其余人的戈矛之下。
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有些畅快。
“死吧……死吧。我守住了自己的礼,至死方休。”
“死吧……死吧!死了就再也不会去琢磨,到底哪些话是对的……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所信奉的一些道理了,死了,便不会去想了,也就不会再怀疑了……”
“死吧……死吧!死了,就看不到商丘的道理的上流,变为墨家的道理……也看不到天下大乱了。”
“死了,真好。”
他喃喃地说了一句,下意识地用手抓住刺入身体的戈,一剑刺破了那甲士的咽喉,将戈拔出,撑住摇摇欲晃的身躯,低头看着侧肋汩汩流出的血。
生平第一次,有些想死。于是为了死的更快,拄着这支短戈,再度迈步向前。
第二二九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二十四)
公孙泽知道最后的百尺距离,自己已经无力越过。
心中哀叹。
支撑他继续刺出短剑的,只是心中的执念,他希望自己最后能够死于这场战斗,至少他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当年仲尼弟子也是这样战于乱军之中,最后被人剁成肉酱,他觉得自己也会这样的下场。
身上被刺中了几次?
他已经记不清楚,只觉得跟随自己十几年的短剑越来越沉重。
天色明明还早,可是眼前的一切却越来越黑。
当背心再一次被刺中之后,公孙泽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句呼喊。
用的是宋地方言,他能听懂,但因为眼前发黑的缘故,心里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罢斗?这是何意?”
这个平日里很容易理解的词汇,却根本想不出是什么意思。
血还在流,眼前越来越黑,公孙泽觉得自己要死了,于是箕坐于地,朦胧中看到那些原本杀的红眼的双方都停了下来,一群衣着奇怪的人冲过来强行将两群人分开。
即便意识有些模糊,公孙泽还是认出来带头的那个人,正是当年与自己三博而胜的适,正在说些什么。
“对……适应该知道,罢斗是什么意思……他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啊。”
想到这,公孙泽想要呼喊一声,自己没有听到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喊了出来。
两条腿从不远处跑过来,公孙泽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适,却奋力伸出了满是鲜血的手臂,拦住了这个人。
“罢斗是什么意思?”
公孙泽用力呼吸着,问出了这句话。
适蹲下来,看着箕坐于地的公孙泽,看了一眼一旁的公造冶,公造冶摇摇头,示意已经不行了。
看着这个三四年前可以轻易杀死自己的人,适叹了口气。
春秋有君子,战国有游士。
春秋已从三家分晋那一刻结束,君子的时代过去了。
适想,这样的君子,死在此时此刻,或是最好的。
于是他不悲伤,凑近了公孙泽,很郑重地说道:“宋公与六卿为了商丘百姓之利、宋之社稷,应百姓与墨者之请,罢斗罢兵。”
公孙泽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意思,伸出手抓着适的手臂道:“适,既是罢斗,我之前的厮杀又为了什么?”
公孙泽想不通,不是怕死,而是不知道自己死的意义是什么。
打起来了,叛乱了,然后罢斗了……那自己死与不死,有区别吗?
适拉着公孙泽的手臂,缓缓说道:“厮杀是为了不厮杀。宋公无碍。若你不厮杀,赐你封地的宋公必然已死。”
公孙泽听到这话,浑身变得轻松起来,手臂慢慢向下沉去,似乎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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