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为我收拾行李,我说好吃的面包她买了一堆,挑挑拣拣地往手提箱里塞。珠宝也选了几串,不那么奢华却淡雅的。
然后她看着我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旗袍沉默,一股脑丢掉,转而用改制的填满,又塞了几包小芝士和几块表,才艰难合上。
她说,银钱会膨胀会贬值,但珠宝不会,表也不会,黄金带着不安全,就算了。
她说,面包用油煎一下会更脆更香,但别煎糊了。
她说,知道我喜欢芝士,但国内的贵,就提前买了小包装的。
董明月声声叮嘱,嗓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黏糊糊的,抽抽噎噎的,说完了就盯着我问,记住了吗。
我笑她像个老妈子,罗里吧嗦,她瞪着眼来捏我的脸,我连忙道,知道了,知道了。
气氛一下从沉重转向轻松,却在我同她长长的对视中,又转回沉重。
她将手提箱收好,越过桌子来拉我的手,指肚在我的掌心打着圈,绕着绕着,缠住了我的每根指节,渐渐收紧,肌肤紧贴。
她看着我,微微蹙眉后又垂下眼,喑哑问道:“能不能不走。”
“不能。”我缓缓回握她的手,也垂下了眉眼,“我会继续待在董家,你记得写信把地址改掉。”
默了许久,她俯身过来,额头抵住我的额头,槐花香钻进我的鼻息间。
“好。”她说。
我们去看了日落,在真正的海边礁石滩上,海浪一下下拍打出泡沫,有些像烧开了的牛乳,边缘一圈白白的奶泡。
海鸥从天边飞过,偶尔能听见一两声啼叫,董明月说可以喂它们面包,但我不敢伸手,只能远远看着。
太阳缓缓落下,一点点的地没入海平面,从金黄色到橙黄色再到淡黄,淡蓝,再往后就变成了灰蓝,只剩天空和海洋的颜色。
董明月突然问我,你看像不像海吃了张大饼。
我瞥她一眼,“你怎么不说吃的是蛋黄。”
她怔了怔,笑起来,“你说得对,还真是蛋黄更像。阿如真聪明。”
“后边半句可以不加,假得很。”
“哪有,我真心实意夸赞你的,我们阿如最是聪慧,谁家姑娘都比不得。”
“你这样讲话更像老妈子了,那比你是比得还是比不得?”
董明月唇荡开弧度,“那自然是比不得的,我可是五岁就会心算了,阿如你还得努努力。”
我睨她,“自恋得很。”
“是自信。说起来,阿如你也该自信些,我教你那些,总该用上的,别畏手畏脚,是她们董家担惊忧心,你想做什么就做。”
“你一句话真是,又夸了自己,又踩了他们董家,他们,怎么,你真不是董家人了?”
董明月弯弯眉眼,“是也不是,随便吧,都一样。”
哪能一样。我笑了笑,没吭声。
天色暗沉下来,远处的灯塔亮了,海风吹过来湿凉咸腥,我吸了吸鼻子,看见董明月突而站起来,回身望我。
“阿如,起来。”
脑子还未反应,先被她拉了起来,脚下的礁石硬滑,险些没站稳,所幸腰间环上一只手托了下,才站定。
我抬头,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雾蒙蒙的琥珀色,更暗些,也更深沉些。
她眼角的那颗小痣微微凸起,像山水画上最亮的一笔,勾勒得刚好,也衬得这画更美。
“阿如,你会跳舞吗?”
什么,跳舞?
我愣住了,不过也有可能是溺在她的眼神中了,我听见自己答她,不会。
“那我教你。”她说。
董明月拉着我从礁石滩跑到沙滩,她脱了鞋子,光脚踩上沙子。
我也脱了,脚底接触沙地时是凉的,沙子会见缝插针地钻进指缝,走几步会下陷,陷进去了又暖和起来。
踩够了沙子,董明月牵起我的手,搂住我的腰,她开始数拍子。
一二三,一二三。
我跟着她一步两步,转圈时风轻轻在耳边吹气,头发丝好像也跳起舞来。
刚开始我会踩到她的脚,又或是被绊个趔趄,她总能恰好揽住我,再在耳边低低的说,没关系,再来。
再来。
一遍,两遍,三遍。
渐渐的,我发现我只能看见她了,耳边也只剩她的声音了,海浪停了,海鸥不叫了,她的眸子承载了所有的我,只有我,没有其他。
天彻底黑了,月亮升上头顶,今夜没有云,月光慷慨地倾泻而下,笼罩了我同她。
越来越多的情绪似乎也想倾泻而出,漫上喉咙,漫过头顶,我听到海浪声重新响起,海鸥也叫了起来。
但海浪拍到沙地的声音不是噗噗,海鸥的啼叫也不高昂尖利了。
它们全都成了一种声音。
怦,怦,怦。
是心跳。
沉重,规律,郑重,从我的胸腔内发出,也从她的胸腔内发出。
然后跳成一支舞。
只属于我同她的,唯一的舞。
1917年,春,我确认了我的一生挚爱。
后来的后来,我回了董家,继续未完成的命运,二十年里,我看着董家走向辉煌,再走向破产衰败。
我坦然接受居无定所,在战乱纷起的年代,带着父母东奔西走,用董明月教我的那些,也算安稳度过许多年,最后为他们养老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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