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笑了笑继续说道：“我父皇一向看不起我十三叔，却很喜欢东方胜。他少年随祖父以武定国，在大争之世背负乱臣贼子之名问鼎天下，他南征北战扫平了一切，辽东却至今仍是靠着岁币金银苟安。他的心愿就是再征辽东，只可惜他自己年事已高，我哥哥文弱，皇族合族也只得了东方胜这么一个将才。十三叔心里小九九多，东方胜却是xingqíng鲁直，在辽东的几年多次击退金贼，是个再好不过的武臣，我父亲打心眼里喜欢他。”
“父亲少时跟自己的父母不亲，反而是跟着伯祖父学过些拳脚，伯祖父去世前特意握着父亲的手夸了句好儿郎，也是因为这一句夸，太爷爷几次动了念头想让父亲给早逝的伯祖父做嗣子。东方胜从辽东一回来，父皇便封了他做御前带刀侍卫，而对他求娶冯素贞更是有求必应，直接赐婚。若是因为十三叔一人的愚蠢而彻底放弃东方胜，于理于qíng，父亲都是不愿的。”
听到天香提起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冯素贞一开始凝着眉，听到最后也就释然了，绕了这么一大圈，其实天香都是在回答自己最开始的问题。
于理于qíng，确实如此。
东方胜确是xingqíng跋扈，但他生在皇家，又是个武人，跋扈于他，反而是正常的。他行走于他父亲的野心和yù望之间，行的恶事，也俱是权贵之间的斗争，不似他父亲的qiáng取豪夺，累及无辜。这样的人，有一定的能力，没有政治上的野心，只有一些无关痛痒的私yù，若是上位者用的好了，便是手中的一把利刃。
冯素贞和天香相处了一段时日，渐渐也理清了一些思绪，不由得感慨出声：“‘夫圣人之官人，犹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故杞梓连抱，而有数尺之朽，良工不弃。’陛下多年控而不死，纵而不乱……治政之道，果是知易行难。”
两人一路闲聊，不知不觉中，便进了怀来城。
夏夜蝉鸣声声，东方侯的灵堂前，东方胜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他未除戎装，只在额前束了一条素带，倚刀盘膝而坐。
东方侯大逆不道的罪名刚刚传出来，从前的门客便作了鸟shòu散，偌大的侯府也只剩了几个行动不便的老仆。
后来父亲御前就死，他却被拔了职，那些走了的人又呼啦呼啦地回来了。他一展长刀将他们都打了出去，自己孤身一人，为他那愚蠢的父亲守灵。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此时此刻，除了他这个亲儿子，还有谁会为那个懦弱了一世的男人真正觉得悲痛呢？
更鼓三更，一道袅娜的身影移入了灵堂。
东方胜恍若不觉，只微微握紧了右拳。
“你既知道本宫来了，为何不拜？”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女声。
东方胜格外沉默，忽地拔地起身，转动长刀，向后一横，正正架在婀娜美艳的女子颈间。
东方胜冷冷一笑：“今夜是头七回魂，你这个杀人的凶手竟然敢来见他！好，gān脆我也送你一程，去陪我父亲往生！”
深夜造访的丽人正是jú妃，她一身缟素，未理妆容，素来高傲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层哀戚：“你说得对，你应该杀了我。自你父亲去后，我就无时无刻不想着有个人来了结我的命。但是——我心愿未了，我不能死！”
东方胜冷哼道：“借口！”
jú妃却不在意他的敌意，继续道：“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实现你父亲的心愿，我知道你父亲的心愿，他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弟弟。”
东方胜剑眉挑起：“我弟弟？”
“对，你弟弟。小皇子，是我和你父亲的儿子，你父亲毕生的心愿，就是让你弟弟登上皇位！你要帮我，帮我将你弟弟送上龙椅，我的心愿就了了。到那时我会自行了断，去寻你父亲与他相会！”
东方胜仰天大笑：“我弟弟？我有一个将来坐龙椅的弟弟？哈哈哈——龙椅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坐龙椅的人刚刚杀害了他的十三弟，难道我要再把我弟弟送上龙椅，好让他将来杀害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吗？”
jú妃喝道：“胜儿！这是你父亲的心愿！”
东方胜止住了笑，垂下眼，转向灵堂那个肃穆的“奠”字：“好，我帮你。不过这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什么弟弟，是为了，我的父亲。”
夜沉如墨，宫墙暗影幢幢，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进了yù仙宫。
yù仙从容转身，似乎早就知道来者是谁一般：“东方兄弟，听闻胜任禁军卫都指挥使，恭喜恭喜啊！”
东方胜冷笑：“国师这是在骂我？父亲的鲜血染红儿子的乌纱，何喜之有！”
yù仙大笑：“这便是皇上的高明之处，杀了老子，封了儿子，半点不染血，史官都不好说他的坏话。”
东方胜不屑道：“兴许他自以为高明，却为他自己培养了掘墓人！”
“血xing男儿，贫道佩服！”yù仙整容肃声道，“东方兄弟，贫道与侯爷相jiāo多年，此时此刻，是少数真心为他难过的人之一。你、jú妃娘娘还有贫道，我们便是一个联盟，志在为侯爷复仇，达成他的心愿，将小皇子扶上皇位！”
东方胜尚未开口讥嘲，jú妃已是忍不住笑了：“呵呵，国师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yù仙正色对东方胜道：“东方兄弟现在掌管京畿禁军，可得用好你手中的权柄。第一步，先除掉太子，然后，扶小皇子做太子！”
东方胜闻言垂首，jú妃想起前番东方胜几次三番放过太子，不由得狐疑地盯着他。东方胜明里粗疏暗里心细，对骨ròu亲qíng颇为在意，不知这次，他是不是下得了手。
东方胜问道：“太子在哪儿？”
yù仙笑道：“东方兄弟不妨去探探，八府巡按张绍民的府邸。”
东方胜转身yù走，yù仙唤道：“等等！”
“你还有什么主意？”东方胜不耐烦道。
yù仙上前道：“这是yù仙帮的黑铁令，见令如见帮主，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去用。”
东方胜接过，点头出去了，yù仙宫内只剩了yù仙和jú妃二人。
“也不知道此次胜儿能否成功。”jú妃幽幽一叹。
yù仙凝重道：“贫道也担心以东方胜一人之力，怕是做不到。娘娘，我想给皇上再送个贵人！”
jú妃轻笑：“什么贵人？再送个年轻漂亮的，会泡茶的？能取代本宫的？”
yù仙gān笑道：“娘娘这是想到哪儿去了？贫道怎么敢有此种念头？！”
jú妃笑意生寒：“那红嫣是怎么回事儿？”
“红嫣？”yù仙顿觉莫名，莫不是因他将红嫣赠予东方侯惹恼了jú妃？这人都死了她还吃的哪门子gān醋？他试探着问道：“红嫣确实是贫道手下养着的一个美人，不过是个玩物罢了，贫道不知，娘娘哪里来的火气？”
“呵，现下这个节骨眼，国师还是不要随意往宫里再安cha女人为好，”jú妃垂下眼帘，“有的事，我相信不需要女人，国师也是办得到的。”
她转身离去，空气中残留的脂粉香气，也很快被丹药鼎炉的刺鼻气息遮掩了。
yù仙微眯起双眼，翘起小指甲挠了挠鼻翼：“他——娘——的。”
jú妃出了yù仙宫，周遭的空气倏然热了起来。说来也怪，那yù仙宫内镇日里烟熏火燎的，却yīn寒得紧。
一道身影悄悄随在她身后：“娘娘……”
“今儿个是侯爷做七，本宫不想听你再废话其他的事。”
那人磕磕绊绊道：“侯爷的事儿，老奴尽力了……”
“我知道！”jú妃打断了他，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没了他，我所有的就只有小皇子，还有那个垂老的老头子做倚靠。这个关头，我不会舍弃我这个第一宠妃的身份，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忍住了喉间的哽咽，从怀里掏出一把金豆子，丢给那人：“那个红嫣本宫查清楚了，确实是yù仙的人，如今被皇帝看出有攀高枝儿的心打入浆洗房，估计以后也没什么大用了，无需在意。以后皇帝身边要看严实，莫让有猫腻的人混了进去。”
黑暗里的王公公接过金豆子，低低应了一声是，又隐入了黑暗之中。
他自幼入宫，自太祖年间便在宫中行走，在宫里近四十年，对这红墙绿瓦的纵横布局熟悉无比，纵然夜黑如墨，也如白日般行走无碍。
很快，他回到了自己的居所，推开门，正听到扑棱棱的簌簌声响。
他到了窗前，捉住一只白鸽，从它的腿脚处的竹管里抽出一根卷得极细的纸卷，拍了拍鸽子的头，为鸽子备了些水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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