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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花道_公子恒【完结】(4)

  我沉默了。他见我不愉快,以为又触到我的伤心事,缩起脖子安静下来。

  “因为中国需要学习日本。”过了许久,我说,“中国现在的处境,很大程度上是自身促成。我虽然仇恨日本侵略的野心,对于你们的治国有道却很钦佩。你们的明治维新十分成功,而中国也需要这样一种革新,去摧毁旧的顽疾。中医虽然博大jīng深,在硝烟四起的战争年代却不是一种迅速有效的外伤治疗手段。所以我来日本,来学习你们向洋人所借鉴的、先进的医学技术。”

  我qíng绪亢奋地说了一大通,才想起这些花道都是不懂的吧。他像那条长长的花道上、千万樱花树中的一株,单纯快乐地活着。

  然而花道却有些生气了:“什么你们,我们,说得那么难听。就像本天才也要算计你似的。”说完气鼓鼓地转身要走。

  我一急,想也不想就抓住了他的手:“我不是在说你。”

  我曾经握过许多男人的手,亲人,恩师,朋友,拥有共同理想的知己……那些同样硬邦邦的手握在掌心中,得到的是沉静、鼓舞、勇气或力量。可是没有一只手,像花道的手一样,仿佛灼烧着烫热的火那般,激灵灵窜进我的身体、我的大脑、我的心。

  我立刻将他的手放开了。

  我们接着采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花道的脸很红。他忍受不住沉默的气氛,犹豫地小声问我:“那个,黑炭,那天你说的……日本人杀了人……是真的嘛?”他的表qíng很歉疚,就像那些他所知道或不知道的罪行都是自己犯下的一样。

  我不想跟这个天真洁净的人提沉重的世事,就笑了笑:“花道,我跟你讲中国的故事吧。”

  血红的夕阳之光将森林刺穿,照she在花道那比夕阳更红的发上。我们并肩而行,我对他讲古老的中国,现在的中国。讲到忽必烈两次攻打日本时,他咬牙切齿地恨不得扑上来卡住我的脖子。讲到上海租界区穿着旗袍、露着大腿的姨太太时,他的双眼又she出炯炯的光。

  “呐,你说的那个苏州,扬州,有伊豆美么?”花道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乘有轨电车半个小时、步行四五个小时的京都。最向往的地方则是静冈的伊豆半岛,因为曾经听流川说,伊豆的怀石料理特别好吃。

  我看着他灼灼发亮的瞳孔,突然感到一阵难过。我对他说:“等我毕了业,带你去伊豆好不好。我还可以带你去苏州,杭州,去北平,上海……中国八大菜系,煎炒烹炸涮蒸煮……比日本料理好吃得多呢……”

  花道听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川户乡的夜,慢慢地,温柔地降落。

  一周后的某天晚上,我气喘吁吁爬到山腰,走进村子,正撞见四五个穿浴衣的年轻少女咯咯笑着往村后走去,怀中抱着日本的传统乐器。其中一个叫晴子的,长得十分可爱,我见过几次。她同花道的关系很好,哥哥死了,家里没有男丁,花道便常常去帮忙。

  “啊,先生。”晴子看到我,欢快地叫起来,“樱花开得这么美,去看我们的樱花祭吧。有很好吃的糕点和茶,还能看到樱木君跳舞呐。”

  我暗暗吃了一惊。花道从未告诉过我他会跳舞。在我的印象中,日本舞无非是穿和服的女郎,面孔涂得雪白,举着扇子小碎步翩翩起舞,动作缓慢矜持。而这任何一项,都无法与花道联系起来。

  我赶到时,一簇簇篝火已经燃得很旺。几十个村民,老老少少围在一起,随意地盘膝而坐,欢声笑语飘得老远。这个季节还只是chūn末夏初,他们却都已经换上清凉的浴衣。虽然是晚上,也并不冷,一阵夜风chuī过,我仿佛嗅到了盛夏的气息。

  还没坐下,身上便落满了花瓣。我抬头看去,原来这儿也是一大片樱花林,被篝火映照得摇曳多姿。再往后,就是无边的夜色了。

  那些年轻的女郎,看到我都有些害羞,她们大概从没见过城里来的大学生,况且我也有很高的个头。一个叫雪子的少女递给我一杯茶,洁白的瓷器,清透的茶水中浮着一朵粉色的八重樱,如同娟秀的艺术品。

  我赶紧接过来,嘴上道着谢,雪子的脸就像樱花一般红了。然而我却无暇顾及这些,我的全副心思都在那边的花道身上。他正一个人搬起三只太鼓,忙得满头大汗,浴衣袖子用一种叫“襷”的绑带在肩上挽系起来,露出小麦色的结实前臂。

  我只是看着花道luǒ露在外的半截小腿和手臂,嗓子眼里就渴得厉害,不禁端起茶杯大口灌下去。雪子在一旁惊呼:“哎呀,慢点喝。”等到我喘着气喝完,才发现这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而另一头的晴子他们,已经开始轻轻地弹奏三味线了。

  “今年的樱花,还是这么美呢。陆陆续续的,会开到五月吧。”美和子笑容可掬地说。

  “是呐。”另一个老妇欠了欠身,“真希望永远这么开下去啊。”

  “上酒上酒!光喝茶怎么够呐!”老头子们叫唤着。

  村中的年轻男xing,大半都去城里打工挣钱、结婚生子了。美和子眷恋着这块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不愿离开,身边又没有了别的亲人,所以花道也一直留在这里。

  喝着清酒,我已经有些醉了,隔着觥筹jiāo错的人影,绑着头巾烤海鳗的花道终于看到了我。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这么早回来,他脸上浮现出即惊讶又开心的神色,兴高采烈地用力挥了挥胳膊。仿佛被他的笑容感染一般,我也qíng不自禁地咧开嘴。

  花道举着几串鳗鱼跑过来,递给我:“呐!本天才亲手做的!”

  我假装皱着眉,一脸嫌弃地看着上面黑糊糊的东西。他顿时勃然大怒:“混蛋!给你做就不错啦,全部给我吃下去!”

  我简直抑制不住自己越来越大的笑容了。

  “花道,花道——”美和子向这边招着手,“要唱樱之岛国了,等你来跳舞呢——”

  “诶——好——”花道应着,又狠狠瞪了我一眼,轻快地跑走了。

  后来我听说,樱之岛国是晴子的哥哥创作的歌曲。赤木年轻的时候,徒步旅行途中偶遇这个村庄,就再也离不开了。这个qiáng壮却染有旧疾的游吟诗人终于安顿下来,度过自己生命中的最后几年。

  三味线、尺八和太鼓的悠扬日本小调中,少女们开始唱: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十里京都万里程

  昔日残径通何处

  今夕月明照荒人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四月夏树昨夜chūn

  清酒一壶霜间卧

  依稀花道梦断生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

  这段舞,花道大概已经跳过许多次,仿佛同他的思想和灵魂连在了一起。然而这又似乎并不能被称为“舞”,因为他的身姿,就像日常的一切行为那样自然,仿佛正挑着柴火要去京都卖,又仿佛正背着竹筐要去采药……可是如此简单世俗的舞蹈,却令我真的看到了一片樱花的岛国,它离得那么近,却又像梦一样远,如果你的心灵之窗没有打开,就会永远错过了。

  我终于明白,赤木为什么执意让花道跳樱之岛国。花道的身上,有一种樱花的特质,深深吸引着每一个见过他的人。洁净的、纯粹的、温暖的初雪一般,浩浩dàngdàng漫天而落,虽然美却只开七日,因为坚qiáng,而使人产生无比脆弱的错觉。哪怕他并没有学过跳舞,哪怕他只穿着一件灰蓝色打着补丁的浴衣,哪怕他的动作其实是阳刚利落的,哪怕他正大笑着注视你,也像一片最轻盈、最动人而柔美的樱花瓣那么忧伤呢。

  在这欢快的气氛中,大家乱哄哄地拍着手,同花道一块儿跳起舞。我听见花道哈哈的笑声,看见他穿过人群、穿过漫天樱花向我挤过来,喊着:“黑炭,来跳舞吗——本天才教你喔————”

  我用手撑着地想要站起身,一个趔趄又摔下去了,第二次努力,仍旧是同样的结果,待到第三次时,就被花道一把拉住胳膊,没有再跌倒。他在我耳边开心地嚷嚷:“黑炭,你喝醉了呀——你的酒量好小!”他的声音很快被村民的嬉闹声盖没。

  我是真的,醉得一塌糊涂了。

  我攀在他身上,连路都走不动,表qíng似哭似笑,只是死死搂着他,喃喃说:“花道……我醉了,我醉了啊……”

  “你太重了,臭段生!快给本天才起来啊!”

  “花道,我醉了啊……”

  “是啦是啦,我已经知道啦!你不会连站都站不稳吧,那要怎么教你跳舞啊!”

  “花道,我醉了啊……”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掉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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