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长长的花道_公子恒【完结】(8)

  我困意全无,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被夜露打湿的秋树。

  转角过去,隔壁房间通往院子的门开着,流川坐在朝外平伸出的那块廊板上,也看着被夜露打湿的秋树。他已经一丝不苟地穿好了军服,手枪cha在皮套中,军帽戴在头上,军刀也用皮链拴在腰间,手套在夜色中白得刺眼。那坐姿,就像一个等待切腹的、赴死的武士。

  他英俊苍白的脸蒙着一层水光,我这才发现,他竟然泪流满面了。

  【5】

  第二天我们醒来时,流川已经走了。美和子絮絮叨叨的,一直埋怨他怎么不在家里多住几天。

  “好啦,奶奶。那家伙等到混不下去的时候自然会回来的。”

  “小枫这孩子,也不容易啊。你还有奶奶陪着你,小枫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他只比你大两岁,从小就很有志向。花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像小枫这么懂事呢……”

  “奶奶!谁要跟那个臭狐狸一样啊!”花道不满地叫起来,“还有,我也走了,谁来照顾你啊!”

  我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突然张口问道:“他叫枫?”

  “啊?”花道没有料到我会这么问,傻乎乎地看着我。

  “他叫流川枫?”我扳过他的肩。花道叫了一声,大概是被我弄痛了,生气地喊道:“gān嘛啦!流川枫是狐狸的名字啊,怎么了?”

  我抓起外套,往门外冲出去。花道在身后大声呼唤着我,那叫喊声很快被呜呜的风掩盖,我顺着长长的花道跑出了村子。这条曾经动人多姿的小径两旁,八月的樱花树只剩下枝叶,那树叶也有些发huáng,一阵风起,就缠绵缱绻地飘落了。

  “此次增派部队,关东军有所图谋,全面发动战争恐在近日。北大营有难,东北有难,速通知伯父,日夜备战,谨防敌军突袭。”

  我坐在叮铃咣啷的电车上,脑中糙拟着这则电文。窗外远山灰蒙蒙的,它们逐渐远去,像一幅静静的浮世绘。飘着薄雾的空气之中,这片风景绽放出了另一种萧瑟的美,而那一刻,我感到了惶然。

  那天晚上,日军原第十、十一师团本部驻地的监牢中,我贴着冰冷的墙壁躺在地上,头让人给打破了,缠着纱布,因为全身疼痛,连挪动都很困难。

  就在两天前,一场大祸悄然降临。日军接到qíng报,派出第十师团某支小队中的近十人,查抄了位于白川通的中国留学生秘密救国组织,当时十余个手无寸铁的学生正在地下室开会,身边只有几台无线电发报机,两人被当场击毙,其余全部逮捕,生死不明。事后日军仍埋伏在附近,不放过任何一个接近联络点的可疑人物。

  我并不是救国会的成员,由于跟学生代表江韬jiāo好,所以同他们有一定的联系,如果发现了qíng报,也会迅速通知江韬。

  当我踏入那幢简陋的民宅、被蜂拥而上的鬼子恶狠狠推搡着往外走的时候,脑子一下子就懵了。我奋力反抗,打断了几个人的鼻梁。拳头和枪杆雨点一般落在我身上,而后轰然一声,我的头部挨了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对于这次的京都中国留学生失踪事件,中方在一个多月之后也接到了消息,领事馆派人正面jiāo涉,大洋彼岸和旅日留学的中国学生中也爆发了几次游行示威,然而日军矢口否认,同校方勾结,咬定我们十几人在一次户外的同乡登山活动中遇难了。

  那天我从混沌的噩梦中清醒,却没有睁开眼睛,就那样躺着。水泥天花板上几道黑糊糊的裂纹像狰狞的眼,狠狠瞪着我。窄小的铁栅门之外,守备的日军咕咕哝哝说着话。昏huáng的火光投进来,照得屋子愈发黑暗,像一张巨大噬人的口。

  这混沌之中,我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个梦。过去五个月的光景像静穆的海水,我陷在它柔软的怀抱中,不愿醒来。洁白的làng花在海上翻滚,卷着清凉的樱花瓣,唱着那支动人的樱之岛国。川户乡……川户乡就像遥远海平线上的蜃楼,我破làng而去,要离它近一些,更近一些,再近一些……我猛然睁开眼,满头是汗。我听见了隆隆的pào火,震耳yù聋的厮杀呐喊,它们像铁器划过裂帛,嘶啦一声,就劈开了我的梦。

  这是我被关押的第七天,我独自一人待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等待有人进来喂我一颗子弹。我见不到我的同胞和战友,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我心中的愤怒和焦急,早已被另一种巨大的茫然和罪恶所替代。我曾经被天真的爱qíng蒙住了直视现实的双眼,如今现实以更可怕的形象呈现在我面前,它给我当头棒喝,击碎了我所有不该抱有的幻想。

  而现在,不知死亡何时会来临的日子里,我心中念想的,却只是那张红彤彤的、傻乎乎的脸啊。

  又过了十天,浑浑噩噩之中,我听见门外鬼子玩忽职守中的低声jiāo谈。

  “那小子又来了?”

  “是,接连三天了,在后面的门外一坐就是一个白天,赶不走呢。他要找个叫华段生的支那人,说是大学生,黑黑的高高的很英俊,喏,就是里面那家伙。”

  “他怎么会知道人关在这里?”

  “手里拿着颗制服上的铜扣,非要说是那人衣服上掉下来的,在门口捡到的。他说自己已经找了十几天了,问了无数的人,现在终于找到了,不见到人就不走。他也不想想整个京都有多少大学生,有多少那样的扣子。”

  “没通报少佐么,跟里面那家伙认识,也是个支那的jian细吧。”

  “少佐早就跟着大佐和将军去满洲了,他看起来是个地道的乡民,很有意思的小子,一生气脸就红,就让他坐在那儿吧,我不信他能等过十天。”

  我完全清醒了,猛然坐起身,手往胸前摸去。制服第二颗铜扣所在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就像心脏被人掏空了一般,我的胸腔剧烈疼痛起来。

  我踉跄地扑到门边,声嘶力竭地大吼:“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见他!听见没有,放我出去!”

  似乎没料到一直安静的我会突然闹事,那些小兵愣了愣,掏出钥匙打开门,进来三个人围着我拳打脚踢。我瞅准空隙撞开他们,向门外冲出去,刚冲到门口,就被一枪托砸在脑袋上,血立刻涌出来,将视线染得模糊。

  我瞪着血红的眼:“要不,你们杀了我!杀了我啊!然后告诉他我已经死了,把我的尸体给他看!跟他说,回去!回到家里去,不要再等了,不要再等我了啊!啊——————”我的神智,慢慢有些迷钝。

  那些鬼子见打得差不多了,把死猪一样的我扔在地上,又走出去。借着最后一丝理智,我紧紧抓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裤脚,对他说:“求你们……每天中午,给他一顿饭吃吧……不要让他饿着。我的饭……我的饭给他,你们再给他加一些……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吃很多……”

  我想起花道总是因为饭量大、吃不饱而嚷嚷着饿的样子,那鼓起的腮帮子和竖着的眉毛,那像头发一样绯红的双颊……我满是血的脸上,竟然不自觉地微笑了。

  两个月后。

  吱呀一声,铁门打开。三个日本兵走进来,架起我往门外拖。因为许久未见阳光,我抬起胳膊吃力地遮住了眼。

  这两个月,我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由于伤口发炎,我高烧不止,日夜陷入半昏迷状态,却日夜竖起耳朵,捕捉门外士兵任何一声jiāo谈。想到在不远的地方,有个可爱的人在望眼yù穿地等我,这狱中的一分一秒,都像漫长的年月那般难度过了。

  “这之前……能不能让我见他最后一面,跟他说几句话……”一路上,我不停重复着这句话,却无人理睬。

  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但是腿脚麻痹,一时难以适应,便由得他们拖我。不多时,他们就扑通一声将我扔在地上,转身离开了。身下是粗糙冰凉的水泥路面,十几步远的前方,就是军部后院的大门。

  我惊愕地抬起头,翕动gān裂的嘴唇:“你们……不杀我么。”

  “嘁。”一个鬼子鄙夷地回过头,“你要感谢流川大佐,你进来的那天,他替你向将军请示,说他认识你,希望饶你一条狗命。你快滚吧,滚得远远的。”

  “呵,是流川啊……”不知道为什么,我笑起来。

  等笑完了,我站起身一瘸一拐往前走去。生锈的铁门外,左右站着两个哨兵,再远一些,就见一个灰色的人影坐在路边,百无聊赖地用脚摆弄着石子。他还是用布包着头发,换了一身破旧的棉布衣,略微瘦了一些,年轻的脸庞仍是雄赳赳的、神采飞扬。初冬的阳光下,我仿佛能穿过这么长的距离,看见他颤动着的、短却挺括的金红色睫毛。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公子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