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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梦_眉如黛【完结】(7)

  後悔吗?对於一切选择,他从未後悔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有多少能像池中芙蕖在污泥中挣扎出一身冰清玉骨,而芙蕖说到底也逃不过狂蜂làng蝶。恨?怨?你有怨如何?无怨如何?疑我谤我如何?忠我信我又如何?说到底不过一场虚空,何况他又非为了别人千载胜誉而活,而那些千百年的贤人忠士,帝王将相,如今还不是落入他手中,任他指点评说?他不後悔,当然不後悔。只可叹这世上,不後悔不代表不悔恨,不回头不代表不犹豫。再见面,可怜脸上再如何秋水不惊,心里早已波涛暗涌,而在閒言碎语前,表面装出十成的气定神闲,可心里如何装得出气定神闲?

  他不是不可以放弃,他可以放弃,这不再有人在意的贱命,早已不必为了任何人苟延残喘,他早可以任天下人肆意rǔ駡,他早可以任自己成为天下的笑柄,但是只要这颗心还在跳动,他就不愿眼睁睁看著自己千疮百孔的尊严跌落尘埃,这血管里传下的偏执的血统,唆使他像剑一样挺直自己的腰杆。他还有为了那个人都不舍得丢弃的尊严——他发誓永不舍弃自己的尊严。因为纵使自己再如何两手空空,只要尊严还在,他就觉得自己可以高高昂起自己的头颅,纵使身为下贱,身有残缺,也可以和常人一起凝视天地,俯仰无愧!

  纵使身为下贱,身有残缺……

  一念转过,他微微松了松自己握紧的双手,却赫然发现有几个官员不知何时来到他跟前,背著光,隔绝了他与外界的视线。“太史公。”他们暧昧的笑著,“我等听闻太史公触怒圣颜,遭腐刑之苦,如今伤愈後官复原职,实乃可喜可贺。”他轻轻的点了点头,没有开口,却惊惶的想伺机从这压迫中逃出去,那年少的意气风发无所畏惧似乎在那次剧痛中就义无反顾的离他而去,直觉在脑中轰鸣的告诉自己,快点走,快点走,不要继续听,不要听他们对自己的折rǔ。而那左边的胖子却在这时再往左踏了一步,恰好堵住了他最後的退路。那人说:“太史公,莫非是害怕吗?莫要怕,太史公去势後,容颜美若妇人,远胜从前,以色侍君,绰绰有馀,就连我等不好男色之人,也在可惜家中後院,没有藏太史公这般绝色。”说著,那几个人压低里声音的笑。而那在他耳中无比刺耳的笑声却在这喧嚣著的大殿轻而易举的隐匿著,轻而易举的让他万分後悔自己选了这般不惹人注目的角落。心里有火气在yīn暗的角落慢慢的烧,这是他原本宽厚的心胸中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发誓要在有生之年将这些人一点点的折磨之死,挫骨扬灰,莫不成身残後,连xing子都不由自主的变了?变得如此极端易怒,如此激进偏激?而那些人却自以为是的料定了他不敢也不愿大声呵斥——他本就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天大笑闻。那个人,叫自己这个忤逆圣颜之人重返朝堂,是否就是想让自己颜面扫地?他想问,这便是你的愿?

  怒,极怒,恨,好恨。他冷笑著,厌恶的转过头去,不想再听那些极尽侮rǔ之能事的粗言秽语。这时突然有一个粗厚雄浑的低音压低嗓子呵斥道:“你们在gān吗!”那些官员看到身後那人壮硕的身躯,迅速四散开去,那熊熊武夫瞪著他们隐于人群的背影,低低了骂了一句,然後将视线转向面前脸色苍白的官员,轻声抚慰道:“司马兄,你还好吗?”那年轻的官员仿佛是自嘲的笑著,说:“让将军见笑了。”那武夫不好意思的摸著自己的头,说:“哪得话,灌夫现在还忘不了当年陛下征匈奴时,司马兄的种种好处。”说著,武夫哈哈的笑著,眼中慢慢的凝聚出耀眼的jīng光,他仿佛是充满向往的继续道“司马兄,你可还记得,当时,我,卫青,李陵,你,皇上,都还那麽年轻,都是热血的好汉子,塞外的风很疾,塞外的酒很烈,在糙原上骑著马,那才叫痛快。当时打了一场胜仗,我们一起坐在糙地上喝酒,你和皇上都喝醉了,记得吗?那晚天空有多漂亮,先是火烧般的晚霞,然後是满天闪烁的星辰……”那个年轻的官员却仿佛在那武夫难得动qíng的描述下被撕裂了一条还没有愈合好的伤口,他直直的退了几步,直到自己的面孔隐藏在昏暗的烛火中,他淡淡的说:“灌夫,你忘了吗?李陵已成了大汉王朝的千古罪人,我也……不再是什麽热血的好汉子了……皇上也再不是当初的皇上了。我们四个人,只有你还没有变。”

  那官员语气那麽冷那麽淡,弄得武夫向他伸出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

  这时殿外突兀的传来五更的鼓角声,清冷而孤独的响著,百官在这一瞬间鸦雀无声,然後鱼贯而出,朝著浩和殿走去……不久,天就要亮了吧。但天亮时分,和这漫漫的黑夜到底有什麽不同……百官不会想这些,只是一个劲的弯著腰走他们的路,然後在他们低著头的时候,太阳慢慢的爬过了海面,照耀在琉璃瓦上,明媚而耀眼,流光而溢彩。

  第6章 沙洲冷

  [帝王]

  我记得那天,懵懵懂懂的,从树上跳下来,懵懵懂懂的,回到了宫里。在寝宫里抱紧了一chuáng锦被,还是觉得冷,我好冷,迁儿,我好冷。从骨子里慢慢的有寒气肆意而出,从骨子里觉得寒冷。御花园里的月亮和他宅院里的月亮是否是同一个,它在我chuáng榻上撒下满chuáng清辉,像是结了一层寒霜,照得我的头发像白发三千,明晃晃的睡不安稳。

  我在那天晚上,又挖出了他走了之後,埋在园里的桂花酒,喝了很多,做了一个好梦,梦里全是铺天盖地的桂花香。

  那之後几个月,匈奴犯我边界,他上书要我反击,於是我下令徵集粮糙,招募士卒,练就十万jīng兵,挥君而下,卫青,灌夫,李陵,皆为我左右大将,他随兵出征,没有为什麽,仅仅是少了押运粮糙的人,让史官押运粮糙,很可笑对不对,或者说是我在嫉妒。一出征便是几年几年,而几年中会有多少变故,足够他成家足够他娶妻生子,足够让我在他记忆中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淡淡影子。我好怕,我好怕,即便我在他心中不过是遥远的回忆,只不过是huáng粱的梦境,我也要延长梦醒的时间,长到我也陪他幡然省悟。

  出征那天,我骑著汗血马,披著大红的披风,两条长长的雁翎在头冠上蜿蜒,我拿著我的湛泸剑,对著我万千士卒喊:“不破匈奴,何以为家!不定中原!枉生为人!”於是那万千士卒随我一起喊:“何以为家!枉生为人!!”喊得这天也似低了,地也嫌窄了,容不下那麽多豪言壮语,容不了那麽多英雄肆意狂奔。我领著大军浩浩dàngdàng的一路南下,看著脚下的土地不复青葱,看著脚下的土地满是砂砾,看著脸上的风不再柔顺,看著脸上的风夹杂huáng沙;我就知道快了,我的士兵们也知道快了,於是我们夜夜磨砺自己的兵器,而兵器在日夜叫嚣,连同手中的剑哭泣般的嗡鸣——给我仇人的血,给我仇人的血!可直至到了攻城的一刻,我才发现我还是太天真,那麽多硕大的石头从城墙上扔下来,那麽多羽箭像huáng蜂过境一般从城墙上扔下来,那麽多大好儿郎的躯体像垃圾一样从城墙上扔下来,被石头砸到的士兵像huáng瓜一样一声不吭的倒在了地上,被箭she中心房的士兵挣扎了好久才倒在地上,从城墙上扔下来的躯体也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的人慢慢填平了护城河,我的士兵们依然毫不犹豫义无反顾的冲上前去,前仆後继的顶替刚露出的缺口,他们如此的坚定不移。他们如此的视死如归,他们如此的义无反顾,仅仅是因为,仅仅因为——他们如此如此的相信著我,用生命,用生命赌我可以大获全胜,用生命相信我可以凯旋而归!如此如此的相信著我!——我在马上仰天长啸,然後腾空跃起,用足尖在城墙上轻轻借力,跃上城楼,削菜一般割下几个放箭的敌兵的首级,口中大吼:“杀啊!!”千万士兵随即应合,动地惊天。

  刀砍入身体,就把敌人的手砍下来,箭she入身体,就把箭拔出来扔在一边。

  在塞外huáng沙里,我和万千士卒杀红了眼,杀红了眼……——

  [帝王]

  忘了杀了多少人,忘了死了多少人。

  父亲曾说生命的意义就在於不停的毁灭与创造,但我知道他也只是说说。年幼的一个冬天,我站在长安街上,雪落纷纷,我看那一片奄奄一息的人群,曾许下一个太平盛世的诺言,在寒冬的时候可以派发热气腾腾的米粥,在盛夏的夜晚有空暇在柔软的糙地上扑打流萤,在日落之後,会有繁华的夜市,小孩提著莲花灯笼,在长安街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光yīn流转,直到当年的决心与目标成了过眼云烟,当年太傅问我的话我依旧牢牢记得。

  何为明君,我答曰不兴战事。他说该是放弃,那就应该是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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